六 天白乎
穆遮被他吓的浑身发毛,一屁股从炕上跌下来,疙瘩一声又把地上火盆弄翻了,火星乱飞,木炭末,炕灰子一地。
阿斋他娘这时从里屋掀帘子进来,瞅见穆遮扎手扎脚趴在地下,不由笑道:“兄弟两个又胡闹什么?”她今年也有五十多岁了,皱纹满额,两鬓星星,只笑起来还是像个年轻的女子,用手背挡住嘴唇,显的羞怯又温柔。
她右手拿了一个木盆子,里面放了四个窝窝,用豆粉和玉米面捏的,里面的馅是枣泥。这是她拿手的活计,阿斋跟穆遮打小都爱吃。
她把窝窝放在炕上,拿了扫帚把阿斋赶起来,把炕上炕下都打扫的干干净净。然后把獐肉提起来,看了眼,夸了句:“遮哥儿的箭法是越发的厉害了。”
阿斋说:“那是啊,遮哥他眼力好,臂力足,尤其是脚程快。这就最了不得了。”穆遮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阿斋嘴角一挑,笑道:“眼力好,看中的东西就不会错,臂力足,脚程快,看中的东西哪里跑得了呢?”
穆遮被说得面红耳赤,阿斋娘似乎压根儿没听见,她把獐肉提进里屋,又兜了一圈,一会儿又端出一盆豆子,一碗黄酱,说,来开饭了。
穆遮拿了个窝窝,又夹了两筷子豆子,塞在嘴里使劲嚼,阿斋他娘说:“你今年也满十八了,是个大人了,老是钻老林子打猎也不是个事,你阿爹当年留下的六亩田地,一直在村正哪里寄种着,等来年开春,还是叫穆村正交回给你打理。”穆遮嚼着窝窝,随口道:“我不会种田啊。”阿斋娘低着头,和缓地说:“庄稼人……还是把种地的手艺拿起来是正经,,,不会可以学啊。”她也往嘴里夹了一筷子豆子,:“你阿爹留下的老屋回头也得修一下,你早晚要成家,有个家,有个婆姨,有片田,自己种,自己收那才是过日子。”
她的声音变的空灵,又柔又细,跟她所说的内容很搭调,规划未来美好的日子,她的牙齿在嚼着豆子,“咯吱咯吱”地很响亮,阿斋也在嚼着豆子,穆遮腮帮子里也都是豆子。“咯吱咯吱”地,忽然,那些嚼豆子的声音里又急又快地嘣出几个字:“有片田,就在疯长。”穆遮吃了一惊,他看看阿斋,又看看阿斋娘,不确定是谁说了这一句。
“就在那田里,它们都在长,疯长到没有空间了,疯长互相拥挤了,它们就相互撕咬了,它们在泥,它饥肠辘辘它们在饿阿饿阿饿啊。”这古怪字一连串,随着豆子被嚼碎的节奏,一阵阵,一个字撞着一个字,从人腮帮子里迸出来。
穆遮确定这声音是从阿斋娘嘴里发出来的,可她低着头并没有说话,或许是因为她正在用腮帮子嚼豆子,那些豆子在她的腮帮子里说话吗
阿斋娘突然抬头,十诧异地看着穆遮,她说:“遮哥儿,今天饭做得少了,你很饿吗?”穆遮说:“没有啊,我吃的够了。”他放下筷子,飞快的把嘴里的豆子咽了下去。阿斋娘又看了他一会儿,说:“我听见你嘴里有声音,好像在说 饿,饿,饿,饿得快疯了。”
穆遮背上寒毛一层层竖了起来,他今天已经遇上了太多事儿,一件比一件诡异,他咽了口吐沫,忽然间,他无意又咬到一颗豆子,又暴出一串字:“饿,我好饿啊,深深的饿……”。
这声音是从他腮帮子里发出来,就是那豆子开裂时的声音,他吓得捂住了嘴。忽然,阿斋呸一声把嘴里的豆子全吐了出来,龇牙咧嘴地说:“这豆子太硬了,它们在我的牙上闹的慌,我不吃了!”阿斋娘:“哦”了一声说,这豆子确实没煮好,我也没胃口。她把豆子搬到一旁,说吃别的吧。
三个人开始用黄酱沾窝窝吃,这下那声音再也没出现了,穆遮心里略略定了下来。阿斋娘又按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你爹娘不在,你的婚事,少不得要我来过问,你也别嫌我老婆子啰嗦。你,中意过谁家的闺女?如果有,就告诉我,我找人去说。”这话题,她以前也说过不止一次,也数过东家的姑娘,西家的妹子,以往穆遮总是大大咧咧地说没想过呢,今天却不知为何有些心虚,觉得脸上一阵滚烫,心里闪过玄鱼的颦笑顾盼的样子,觉得有点窘迫,又有点欢喜。
阿斋忽然冷笑:“嘿,你嘴上说没想过,可是心里想过了,我听见你心里的声音。”穆遮不高兴地打断:“我心里有什么声音!你又胡说!”阿斋说:“你心里的声音就像娘在磨豆子,豆子裂开时那吱吱嘎嘎的声音,只说了一句话。”穆遮大声说:“什么话?!”他声音虽响亮,却气怯的很。
阿斋虽然闭着眼,却似乎感觉到了他恼羞成怒地目光,笑笑说:“没啥,你心里说饿,娘,遮哥的獐肉呢,你快蒸糊了吧?!”阿斋娘“哎呦”了一声,说:“我都差点忘了。”连忙跳下炕,从里屋端出一盘肉来。
那肉切成小块,抹了盐,放了些穆遮前两天送来的山岩蜜,蒸得又酥又软,咸甜多汁,穆遮胃口大开,跟阿斋抢着,一会儿就吃了个精光。
他大快朵颐,吃完饭,又连说代比,说起许多在林子打猎的趣事儿,一时把一点疑虑不安全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当夜穆遮就歇在阿斋家,跟阿斋睡在一张炕上。他累了一天,转眼懵懵懂懂地睡过去了,如此沉睡了不知多久,突然他猛醒过来,那时大约是三更漏尽,村人没有漏规,也无人打更,他这么醒过来,却不知为何心里就觉得是三更刚过了。
他觉身上冷得厉害,他本来跟阿斋裹一床被子,此时发现身上的被子都被阿斋卷走了。阿斋像只虫,把被子都裹在身上,竖着身子靠在炕的另一边,那样子就像一只粗大的蚕蛹,上面露出了一颗黑发散乱的人头。
他脸上映了窗纸透进来的光,像是被光里的白镀了一层更苍白的颜色,他眼皮低垂,长长的睫毛交剪着。似乎睡的很恬静。穆遮忽然生出了好奇,他凑近阿斋,用手捧起他的脸,想想看看他眼睛。
阿斋依旧是熟睡未醒,他的眼睛还是将睁未睁的样子,眼珠子在眼睑下飞快地来回移动,穆遮观察的视线的很低,他的从阿斋的鼻尖向上端详,他从阿斋眼皮之间看见了一些白。
是眼白,他的眼皮还在瑟瑟地抖动,那些白就时而漏出又时而消失。
他没有看见阿斋的眼珠,也许他的眼珠转到眼睑上面去了,也许他天生就没有眼珠。
这时是三更漏尽,四更未到,突然门被狠狠撞了几下,“咚咚咚”!,阿穆吃了一惊,慌忙把阿斋好好放在床上,披衣下床,走到门边问了句,“大半夜的!是谁?!”门外没有回音。忽然间那门又被大力狠狠撞了几下,那力道竟像是要破门而入!
穆遮把挂在墙上的五石弓取了下来,搭上一支破甲簌,一拉如满月,以他双臂之力,一箭足以将这门板与这门外之物,一箭贯穿!他对着门外又喝了一声:“什么人!说话!”
这时他听见有人说话。
说话的是炕上的阿斋,他从被窝里伸直了身子,样子像是被人拽起来,脖子被柃得直直的,他嘴张得很大,声音却很温和,他问了一句:“天白乎?”
那门突然被一股大力震飞,几杯门板从门框上脱扣,分两片边摔在地下,穆遮见势情急,一松弦,一支破甲簇就加着尖啸飞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