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娣生长在一座雪山脚下,由于雪水的滋养在沙漠里浸润出一小片绿洲,成为人们栖息的土地。
每年春日里的风沙毫不逊色于黄土高坡,黄沙漫天,沙砾夹杂着尘土噼里啪啦打在窗户的玻璃上,招娣趴在窗边用啃秃了的指甲划拉着从窗缝里堆进来的小沙堆,手上今年冬天留下的冻疮还在发痒,她伸手去挠,在粗糙起皮的手背上留下一道道白色的痕迹。
“风停了。”躺在炕上围坐着被子的母亲木木的看向窗户外面,被子下若隐若现隆起的肚皮。半晌,她朝痰盂吐了几口,继续面无表情的围坐在炕上,仿佛被黄沙浸没的泥像。
招娣已经溜出家门,远离那两间土胚房,朝着河滩走去。她还不懂父母奶奶期盼的肚皮里装的是什么小东西,她只记得之前母亲也生下过一个小东西,皱巴巴的脸和红红的皮肤,她只觉得丑,那小东西还没来得及啼哭两声,就被一脸阴沉的奶奶塞进了床边尿盆,鱼儿入水一般咕噜了两下便没了生息。母亲也只是面无表情地擦洗着剪子上的血迹,脐带断口处的血迹。
招娣拿着折下来的杨树条一路拍打过每一片田埂上的野草,嘴里嚼着猪草,化冰还没几天的河滩上有许许多多和她一样的小孩子,嚼着猪草,跻拉着布鞋,男孩子吸溜吸溜甩着快掉到衣襟的鼻涕,女孩子则坐在大树下或者河滩边的石头上一堆一堆的编草蚂蚱。
“招娣,你妈生了吗?”
“还没呢。”
“多节生呢?”
“快了。”
招娣吐出一节草梗,拿出一块柿子饼手脚利索的撕成两半塞进女孩手里:“快吃,别叫那帮鼻涕虫看到了又抢。”
说话的女孩叫盼娣,不过盼娣确确实实给自家盼来个弟弟。此刻她正一边嚼着柿饼一边用眼睛提防着她不远处玩耍的小弟。
“张老师对咱真好,有好吃的也不只给男娃。”盼娣砸吧着嘴回味,羡慕的对招娣说道:“你学习好,老师总给你柿饼吃。”招娣歪着头想了想:“也没什么难的,下次你考一百分不就也有了,说不定还有铁盒装的饼干和玻璃纸包的糖!”
“哪有那么容易。”盼娣不赞同的撇了撇嘴,她就是想也得有那个脑子。
说起张老师,招娣心里是最喜欢她的,当初要不是张老师挨家挨户的劝说,村里想她们这些女孩子哪有什么机会上学读书,她奶奶不就对老师嘴里的什么义务教育嗤之以鼻,转动着浊黄的眼珠狠狠的瞪了张老师一眼?
读书可比打猪草烧柴火轻松多了,坐在教室里,招娣可以避开奶奶粗糙邦硬的手掌,母亲的整日的咒骂。更重要的是,招娣觉得张老师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她二十多岁了却没有嫁人,也没有生娃,不穿灰布裤子,不弯腰驼背,她穿干净的白衬衫和漂亮的花裙子,走路总是笔直的像一棵小白树,好像身上还有种说不出来的香味。
招娣想成为这样的人。
数月后母亲在生产中去世,连那个小婴儿也没能存活下来,让人意外的是,这第三胎是个男婴。招娣那个名存实亡的父亲在母亲生下二胎溺死后便出发去了城里打工,从此没了踪影。
看着破败的家,十二岁的招娣并不觉得悲痛,奶奶就说过她奇怪,挨打从来不哭,只会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默默的,一声不吭的,不带有任何情绪的,盯着面前的人看,导致动手的母亲心里涌起一股恐惧,停了手,咒骂她一声恶鬼。
招娣觉得,也许只是自己性格有些淡漠,但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悲痛的,出了这档子事,自己和奶奶因此被接到了城市,奶奶住进了养老院,自己则被送进了初中上初一。不用交学费上学啊,反倒有些开心,招娣想,大约这就是大家口中说的那个叫政府的人在帮忙吧。
招娣去城里的那天,盼娣在村口站了好久。她说:“招娣,我要退学了,我家里又生小弟弟了,他们说没钱供我读书了。可能等到你回来看我,我已经……”那时,招娣才知道为什么前些日子村里的王家总是提着各种礼品走进盼娣家,又为什么盼娣的父母带着像如释重负了一般的表情,为什么王家的媳妇儿肚子滚圆的向盼娣招手给她糖吃。
她想起那天早上,盼娣落在她手背上的泪。我可以过的很好,也可以带盼娣一起去更大的城市,招娣想。
上了初中,招娣渐渐明白原来不是每个女孩子都和自己还有盼娣一般,原来不是所有小孩的日子都和自己从前一样,也渐渐的知道了,原来有个词,叫重男轻女。
在物欲横飞的城市里,在青春期各种心思生长的教室里,招娣艰难的维持自己心中的那个愿望,将注意力集中在书本上,尽力取得每一个名单最上面的位置。可是随着各色人物事物在她眼前横冲直撞,她的心思也有了微妙的变化。
在初中青春期的孩子没有明确的三观和目的,他们像孩童一般,是十分纯粹的作恶,又有不输成年人的残忍和狠厉。
起初,招娣听着同桌女孩天真的抱怨,抱怨自己一衣柜的衣服总觉得没得穿,抱怨自己的父母给自己的零花钱又减半,也总是带着十分不解的语气问为什么招娣这么瘦确不吃零食,为什么会觉得学校里更有学习氛围。
女孩并无恶意,但在零星的话语中招娣知道了原来衣服可以装满一个大衣柜,原来父母是可以如此疼爱自己的孩子,哪怕是个女孩。同桌也不知道她在救助儿童基地里是充斥着小孩子尖利的哭声,和总是混合着奶味的奇怪味道。
有时候,别人无意间的话语,总会戳痛招娣敏感又自卑的心。招娣从前觉得自己不近人情,是个冷漠又倔强的人。现在才发现自己的心,原来有的不过是看似坚硬的一层外壳,竟如此轻易的就被戳破。
敏感,自卑,嫉妒的心犹如蔓草一般疯长,悲伤无处遁藏,在数次被班上的男生抢夺书包,拉扯衣服,冷水浇头之后,招娣看着领头得意洋洋的女孩说:“你以后过的不如我,你的成绩不过大专文凭,以后会在哪个餐馆端盘子?你现在也不如我,因为你的父母没有教你怎么做人。”并且吐出了她这辈子说的第一句狠话:“有爹生,没娘养。”
她原以为女孩会尖叫着跳起来更加疯狂的撕扯她,可没想到女孩呆住了一般,片刻后捂住脸跑开了。
招娣有些诧异,慢慢的回到座位。这时她的小同桌轻轻拉了拉她的衣服。“其实,刚刚你说的话,对她来说有点不太好。”小同桌深吸一口气,对她摇摇头:“她爸妈很早就离婚了,她爸爸是个赌鬼也不回家,和她一起生活的姑姑待她一点也不好,你看她总是一脸伤,其实不是老师说的她总出去和小混混打架,有一次她爸爸回家偷钱,她奶奶其实是知道是她爸爸拿的,可还是为了给自己儿子开脱,当着小区的人面打她。住在她家附近的都知道她家的情况。”
“嗯,这也不是她欺负我的理由吧。”招娣脸上冷漠的回应,可她多么感同身受,这样的家庭,给她们带来的不可磨灭的印记,再不该…也不能拿她家里说事。
招娣做了很久的心理斗争,最终决定去找女孩子道歉,她一边自嘲自己如此圣母,竟然不记得之前女孩是怎样欺负自己的,一边告诉自己的心,明明自己是懂得的,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吧。
招娣以为女孩子会生气,会骂她恶毒的话,可女孩子只是默默看了她半晌,对她说:“其实,你好像也不是只会忍耐的讨厌鬼了。”然后便对着招娣咯咯的笑了起来。
在看到女孩子笑的时候,招娣自己也不自觉的跟着笑了起来,那一刻,招娣发觉,大家不过都是十四岁,我们都只是十四岁的女孩子。 十四岁,应该向阳开花。
招娣就这样在青春期的动荡中跌跌撞撞的成长起来,优秀的成绩让她顺利的读完了初中,高中。在高考放榜的那天,她去看了奶奶,奶奶已经逐渐记不大清事,说不清楚话了,但在招娣就要离开的时候,第一次拍了拍她的手,招娣知道,奶奶这是放下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一辈子也就这样走到了头,生儿生女又有什么关系呢,恩恩怨怨到最后,一切也不过是希望,活着的人平安就好。
在大学校园里,招娣看着充满希望和朝气的一张张脸,她忽然有些感谢自己有些特别的童年,带给她的不只是遗憾和悲伤,也教会了她如何去珍惜这个有点不完美的世界,如何去看待生命中的每个不幸。她想起一句话:“当你经济独立,见过世面,你才不会纠结一个人爱不爱你,你应该去爱这山,这水这世间万物以及家人与你自己。”
每个女孩都是应该存在的,一粒灰尘都有它存在的理由,她们都是美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