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蹲下的时候我一惊,仿佛他的脚下出现了一个坑,刚好将他的下半身装进去。我忙移下手电筒的光,玻璃门里黑得像镜子,穿保安制服的人举着锁奋力摇起来,铁链发出一种碰撞玻璃和它自己混合在一起的声音。
李一航小声嘀咕着“真吵”,抬头看向顶层,她的手支在耳朵旁,像牛蛙的前腿。
我用力照着他头发稀疏的后脑,他可能是觉得烫,用掌心搓了搓,头顶上瞬间飘起许多飞屑。“我忘记戴帽子了。”他说,表现出少女式的羞涩。
我凑近他说:“喂,我们想进去。”
闻佑猛拉我的衣服,我挣着肩膀不理他。
“您贵姓啊?”我轻声问。
穿保安制服的人说他姓刘,他以前不是干这个的,他把看似闷热的制服脱在地上,露出白色背心。他问我们是怎么进来的,我们都不说话。他又问我们为什么进来,还是没有人说话。
“无论怎么讲都是我的失职。”他靠着玻璃门坐在地上。
闻佑说:“大哥,这楼里的电路有问题,您不去看看?”
自称姓刘的人突然一跃而起,手电筒的光束使他面色煞白,他指着我们,嘴唇像热油里的肉片那样剧烈哆嗦,“你们才有问题!你们!”他喊叫起来。
李一航惊得往我身上倒,我慌张中关了手电筒。四下又漆黑了,那个颤抖的声音依旧喊着“你们!你们!”它像是在绕着我们起舞。我意识到我们被喊声包围时,我的耳朵像被灌进了胶水那样难受,皮肉也跟着撕裂似的疼。
他一直以一个方向围着我们又喊又跳,不知疲倦。闻佑说:“大哥,有话好说。”可是自称姓刘的人却喊跳得更卖力了。
我打开手电筒照向玻璃门,“开个锁而已嘛。”
闻佑从门前台阶旁捡起半块砖,借着亮扔向跳动的白色背心。自称姓刘的人利落地躲开,砖掉在地上,蹭脏了他的身体。
闻佑喘着说:“大哥,你安静下来好吧。”
李一航期盼的风来了,它将之前污浊的气息冲刷殆尽,我在依稀显出形状的气流里嗅到秋天的味道。
自称姓刘的人软绵绵地仰面躺在地上,展成一个“大”字。他的胸部剧烈起伏,我让光束盖住他的脸,他的嘴窟窿样的张着,里面黑得看不见舌头。
闻佑用脚尖碰他,“大哥,你怎么了?”
李一航支支吾吾地让闻佑别动他,他一定是累了。
我用光搜寻他的身体,发现腰间的一串钥匙。闻佑看了看说都不用试,一定是这个最大的。锁打开的声音很清脆,我们卸下那大坨的铁链。
自称姓刘的人还在躺着,闻佑说:“把他捆起来吧。”
李一航问捆手还是捆脚。 我说手,闻佑说脚,“他跳得那么快。”他说。
锁门用的铁链太长了,以致拴满了他的全身,末端在他的脚腕处锁了起来。“他要是还叫怎么办?”李一航问。
闻佑说把嘴堵上。李一航害怕自称姓刘的人憋死。我说:“应该没事,鼻子也能喘气。”最后,我们把这个看门人拖进墙下的荒草里,保安制服的半条袖管塞进他的嘴。
玻璃门很重,楼道里有股潮气,李一航说是厕所的臭味,它使我在理应睡觉的时间保持清醒,我突然意识到应该在这个场所里学到点什么,才不枉费它的功用,通过这空间里漂浮的各种成分。它们无孔不入,眼睛、鼻子、耳朵、嘴还有皮肤,可以经由无数条通路,最终和颅骨里的那团细胞融为一体。
楼道墙上挂着许多镜框,硕大而整齐,里面镶嵌的大概是配图的文字,瞥上去是一片混杂的红黄色。我想仔细看看,闻佑却让我只顾照路就好。
地面和墙壁都是湿软的绿色,我伸着手电筒驱赶黑暗,有限的感官汇聚出一种似曾相识,我猛然意识到,这栋楼里的风格色调和当年我们作为学生时所身处的校舍一模一样。
李一航和闻佑跟着我,我跟着脚前的光晕,墙上的镜框时而闪出三人模糊的影像,两侧始终没有门。我再次怀疑起自己感知时间的能力,这楼道太过冗长,我们走了太久,它尽头的出现似乎变得遥遥无期。
我将自己困住了,从二十年前同样绿色的空间里开始便注定无处遁行。我有些慌乱,接着是沮丧。我抑制着找寻电灯开关的强烈冲动,加快了步伐。
光束晃动,闻佑说:“你拿稳些。”我回头看他,他的脸上被眼镜遮住的地方像挖去了肉,只留下两个深洞。
他拍拍我说,楼梯不就在那吗?我还是没能在第一时间发现他的所指,直到踏上了一级台阶。它在愈渐虚弱的光亮下难以被发现,连同扶手和栏杆也是那种绿色。
我在想象着这楼道的长度时爬上楼梯,他们跟在身后。李一航说她脚腕疼,闻佑让她忍忍,她扶着栏杆说明天还要爬楼梯呢。闻佑说:“知道,你说过了。”她说她没有对这走上走下的运动厌倦过,但是现在她有些厌倦了。
“到几楼了?”李一航问。
我说三楼。楼梯上似乎涂有一层防滑材质,仔细看上去还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
“我可以把自己摔死。”她说,步伐声轻重交替。
闻佑笑了下,“摔不死的。”
我转身照向他们的头,看不见脸,只有密度不等的头发,像污泥里的水草。李一航单手抓紧栏杆,向后拉长脖子,脊柱绷直在巨大的臀部上方。
“这样就可以,后脑朝下。”她说。
闻佑坚持说,不行,即使这样也不行。
我让他们小点声。闻佑说唯有通过争论才能获得真知,他接着说:“你那样最多就是变成植物人而已。”
李一航摇头,说植物人不行,她还有孩子,一个孩子的母亲不能是植物人,这样不好。她用双手握住栏杆,上半身探出楼梯,全身逐渐拔高起来,我猜她在用脚尖支撑着体重,很吃力,大概还要忍着脚腕上的疼痛。
“从这里翻下去可以。”她说,作势微微抬起一条腿。闻佑笑,“之前怎么不见你动作这么轻盈。”虽然场面滑稽,但我却笑不出。
“高度不够。”闻佑说,语气笃定,“这楼梯中间又没有天井。”他补充道。
李一航突然将腿放下,迟缓又沉重,“哦,对了,我喜欢那种楼梯,盘旋而上的圆柱形, 一通到顶,没有段落没有层次,在行进的过程中连身处哪层楼都不知道。”
“也许它在设计之初就是具备这样的用途。”闻佑说,“方便大家心血来潮地跳下去。”
我想象着林惠临死时脖子上的窟窿,又想起有一年,一个年老的女人站在我家店铺上方的楼顶上,那是一个热闹的午后,稠密的人群挤在我家的店门口,但是没有人进去买东西。他们焦急又兴奋地期待着那个女人跳下来的样子,不久,耐心就随他们鬓角上的汗被排掉了。我妈担心起她的生意,她在门口踱来踱去,时不时抬头看看,又不敢看太久。随着人群中逐渐坚实的牢骚声,那个女人掉在我家店门前不远处的地上,摔死了。
我没想到李一航如今变成了一个磨蹭的人,她隐隐表现出一种借由臃肿的肉身来掩饰什么的笨拙。我转回头,只顾向上迈步,直到楼梯尽头。
李一航嘀咕着“到了,到了。”我问到哪了?“已经到顶层了。”她说。
我挥动手电筒照了照身后的楼梯,光变得很弱,我不觉用手拍它,接二连三地拍了许多下,光没有变亮,我又提着它甩,光似乎亮了些。
他们已经走在我前面,我觉得他们好像不再需要光了,就将手电筒立在楼道中央,暗黄的光圈像只圆圆的大眼睛长在天花板。
李一航让我把手电筒关掉,她怕外面有人发现。我说没事,这楼道里又没有窗户。
“关掉了,怕你摔死自己。”闻佑嘻嘻笑。
李一航闭着嘴开始溜达。她像一个孩子那样用脚掌走路,后背贴着墙,屁股左右摇晃。
闻佑说他想抽烟,我劝他别抽,这里是学校。
“从那进去。”李一航终于发现了什么。
她说这层楼就只有这一间教室。闻佑说是教学实验室,不是教室。
我们轮流扒着一个圆形的小窗户向门里看。对开的浅蓝色门,一扇有窗户一扇没有,里面是教学实验室。
“你们看见什么了?”李一航问。
闻佑不说话,我猜他还是想抽烟。我认真地往门里看,但是什么都看不见,太暗了。
“咱们那时候没有这么好的条件。”她说,“我想回去上学。”
门没上锁,我推开它,像推动一块轻飘飘的瓦楞板。门内的空间里有淡淡的化学试剂味道,我寻思着那味道是酸还是碱,总觉得似曾相识,弥漫在记忆深处,难以捕捉。
闻佑抢先一步走到我身前,他灵巧地扶在实验室的窗台上,探身张望,然后逐一拉紧厚重的窗帘。
他说这窗帘是双层,里面还配有遮光布。李一航问:“拉严了?”
闻佑答“嗯”。我开始沿着门旁的墙摸索。墙壁光滑得像家具上的油漆,我摸摸墙又搓搓手指,指尖上没有丝毫粉末。
闻佑说:“你快开灯啊。”
我说不急,这灯很可能是坏的。他又说让我快些试一下,不试一下怎么知道。
李一航不知何时坐在了第一排的某个座位上,她面前的台面上似乎摆着许多试管,旁边还有水槽。
我想刚才闻见的味道一定是水槽里发出的,只有与地下相连的东西才会发出这种气味。李一航托着腮,手掌埋在垂在两鬓的头发里。
闻佑压低着声音,但明明是在叫嚷:“开灯。开灯。我让你开灯呐。”
我索性面朝墙壁,两臂伸直着摆动,“看不见开关。我只能这样摸。”
李一航明显是在学闻佑那样嘻嘻笑。我不觉得好笑,便停下了动作。闻佑在昏暗里围着实验室转圈,像在丈量面积。
“也可能不是灯在闪,也许这里根本就没有灯。”我说。
李一航问是不是要等到天亮。没有人理她。
闻佑回到楼道拿起手电筒,光亮更微弱了,他执着地在实验室的墙上照着,终于找到了一个开关,和墙壁同样的白色,极不显眼。
“它现在是关着的吗?”我问。
闻佑说他不能确定。我让他按一下试试,他便按了,没有通常开关应该发出的响声,也没有灯亮。
他又试了几次,灯还是不亮。闻佑摊手以示无奈,光束随着他的胳膊剧烈摇晃。
李一航走到讲台上,她摸摸讲桌,又摸摸黑板。我从闻佑手里拿过手电筒,照见黑板上的字,“这些化学式你还记得吗?”
她说她勉强认识,那些实验操作步骤和注意事项倒是大都记得。
“你们看。”她捏着一根巨大的试管,“用过之后要横放。”
李一航用两根食指夹着试管,让它贴着黑板缓慢滚动。我让手里的光跟着它,经过的粉笔字膨胀起来,在玻璃里闪闪发亮。
“真想周末的时候一起去唱歌。”闻佑轻快地说,“可惜要照顾我妈。”
我的眼睛突然被一片白色遮住,它在我来不及眨眼时就覆盖了一切,当它转瞬即逝后,我的眼睛开始剧烈刺痛,我只能用力揉,直到揉出眼泪。
李一航手里的试管碎在地上,闻佑扶着桌子的一角,都不做声。
视力逐渐恢复后,我觉得地上隐约流出一片荧光。
李一航支支吾吾地问是什么东西这么亮,闻佑说照相馆的闪光灯也不过如此。我自顾蹲下,荧光像退潮似的渐渐在地面上隐去,从白色中留下一点淡蓝色。
我伏身跟着它退去的方向,穿过一长排参差的椅子,肩膀不时磕到了什么。身后他们在说话,但是听不清内容。
我发现自己有些跌跌撞撞时,才意识到这间实验室真大,大到像要将全校的学生都塞进去,然后让这些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孩子们一同使身前的空间散发出酸或碱的味道,一同记录下映在眼上的颜色,再一同将清洁后的试管横放。
我的膝盖疼,脚发麻,头越来越重,但依旧紧绷着眼部的肌肉,怕那丝荧光溜掉。
“别走了。”闻佑的声音蓦地从身后传来。
我赶忙停住,重心不稳坐到地上。李一航竟然在旁边单脚蹦起来。闻佑说她不应该这样跳,别把好的那只脚腕也崴了。
“你没看见?差点被他踩到!”李一航神气活现起来。
我抬头看看他们,又看看面前地上陆昊然的头。荧光边逐渐变暗,边快速退进那颗头的耳朵、鼻子、睁着的眼和张开的嘴巴。
头下面的身体以一个舒适的姿势躺在地上。
闻佑几乎是将手电筒从我手里抢过去。他仔细照着躺在地上的陆昊然。
陆昊然一动不动,但还是有极少的光从他的头里漏出来。
闻佑指指点点地说:“这身衣服挺贵的吧。”李一航说她不怎么认识奢侈品,反正也买不起。
我慢慢站起来,活动着四肢,“就是这个在一闪一闪的吧。”
李一航说她收入低又辛苦,路过奢侈品店时最多就是隔着橱窗看看。
闻佑说他有个一万块钱的包,质量也一般。
我说:“你们看他是不是死了?”
闻佑说要是凉的就是死了。李一航说不一定,要摸摸脉搏才知道。
“你知道怎么摸吗?”我问。
李一航摇头,“再说万一要是真死了,我不就碰死人了吗。碰了死人手就脏了,还怎么给孩子做饭呀。”
我用脚尖踢一下陆昊然的胯骨,他没动,我又踢他的太阳穴,他还是没动。于是我便想顺理成章地宣告他死了。
闻佑突然问,陆昊然为什么会躺在这。李一航扭捏起来,她说她可没有撒谎,陆昊然亲口说他不会来的。
我提议三人各自回去,这个躺在地上的陆昊然,就当没看见好了。
闻佑对李一航说:“你让开一下。”她便让开。闻佑挪走两把椅子,躺在陆昊然旁边。
“你能看见我吗?”他问我。
我说能。他在获得回答后迅速站起来,然后又更迅速地拍打裤子。我的喉咙发干,嘴唇上的皮也紧绷起来。
“况且楼外还捆着一个。”闻佑说。李一航惊呼:“对呀!他看见我们了!”我觉得嘴唇上的皮紧得要裂开了。
李一航念叨着她不能坐牢,她还有孩子,她要是坐牢了,就没人给她的孩子做饭了。
化学试剂的味道在加重,近乎淹没了李一航的声音。
从陆昊然头里冒出的荧光消失了,原本发光的地方开始流出液体,它以极缓慢的姿态从这具安静的肉体里挤出。
我低下头,睁大眼睛观察。陆昊然的眼眶被撑开,眼角已经撕裂,有血渗到太阳穴上,眼球被不断涌出的黑色液体覆盖。鼻孔、耳孔和嘴也都像污浊的窟窿似的涌着这沥青样的液体。
一段漫长的时间,那些粘稠的黑色液体在陆昊然头侧的地上汇聚在一起,然后以一个橄榄状的形态爬上近旁的水槽,直至消失在排水口。
“他一定是彻底死了。”我说。化学试剂的味道淡了许多。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