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有余,平日里电话联系,那头,他总是沉默,许是不爱表达吧!少时,不理解,以为是不在乎,总想用些过激手段,好让他多看我几眼。
那是二十年前的夏天,我十岁。记不清父亲当时的模样,只有高大的背影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当夕阳已去,皎洁方来时,四口之家齐聚。父母聊着生活的不易,我和哥哥则小声讨论着今儿所遇趣事:聊白天赢了几只玻璃弹珠、或者偷了老李家两个西瓜被追的满地跑、也聊下午捏了几对泥人儿;他说其中一个与我相像,我板起脸,很不服气。话到兴处,便不禁一起开怀大笑。母亲扭过头严厉的看着我们:“寒假不是光用来玩儿的,快去端饭菜,吃完就去写作业”。父亲坐在一旁,吧嗒的抽着旱烟,掸了掸烟灰,笑眯眯的看着我们。我吐了吐舌头,和哥哥一溜烟的去了。饭菜上桌,今晚吃北方大饺子:有韭菜鸡蛋馅的,有白菜萝卜馅的,也有粉条豆腐馅的;“唉”! 就是不见几两荤腥!饭后,各自忙碌了一会,便进入了梦乡。
梦中:一身披白大褂,白帽子,白口罩的男人,持着胳膊粗细的针管,向我走来。走的不快、仿若电影里的慢镜头。四周,黑是唯一的主题色;脚步声近了,锐利的“凶器”,目标直指我的臀。我躺在冰冷的大理石面上,想挣扎,却动弹不得,想喊:咽喉卡住,怎也发不出声来。只好闭上眼睛,等待着命运的裁决;忽然,被一股大力晃醒,我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呼呼地喘着气;父亲用关切的眼神看着我:“怎么,做恶梦了?”我无心应答,只说“头疼”。一只大手搭了上来,少顷,父亲焦急地道:“头很烫,来,我带你去医院”。母亲被吵闹声惊醒,揉揉惺忪的睡眼,了解了来笼去脉。此时,哥哥睡的很熟,翻了个身继续找周公聊人生去了。只听母亲道:“他爹,已入午夜,诊所高墙大院,咱怕是进之不得,不如先吃点退烧药,明儿再去”。父亲皱了皱眉,不肯。无奈,母亲拗不过他,只得嘱咐了几句。
外边,天很黑,伸手不见五指,父亲的额头绑着老式电筒,微弱的光照着前方不大的区域。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了父亲那高大的背影蹒跚的走着,至今不能忘!
刚下完雨的水泥路,步履艰难,穿着胶鞋的父亲一脚一个坑。行至半程,便再也走不动,扶着白杨树的枝杆喘着。我看着心疼;“父亲,放我下来吧,我可以自己走,儿也要学着独立,不能一直活在您的庇护之下”。他摸摸我的头,夸我长大了。“唉!”叹息中想起过去种种,只觉以前太过轻狂,总是惹他生气。为人父母,哪有不疼孩子的,直到此刻,才有所悟,好在为时不晚。
父亲没有答应我的请求,只说路太泥泞,不大好走。此时,鞋也卡住,怎也拔不出,无奈,弃之,只得回头带上。脱下,光着脚,继续踏上前方的未知路程……
颇费了一番周折,其中辛苦,只有经历过才明白。到了医院门前,父亲把我放下,揉了揉膀子,便伸手扣门。“咚咚咚”,力道很大,边扣边喊。从小院到房间,其中门窗紧闭,也是事后才知。良久,内里不耐烦的道:“谁,大半夜不睡,来此扰人清梦?”说明了来由,但夜已深,既躺下,总是不情愿起来的。好在医者父母心,最终妥协。门开,一位年近六旬,头发花白的老爷爷出现在我们眼前,也算认识,以前经常来此看病。白天时,门庭若市。先生虽不是医之大家,在圈内也算小有名气!走进小院,地上用红砖铺成了一条蜿蜒的林荫小道,呈环状,通向每个房间。小道四周栽满了各种果树,有柿树,有桃树,有梨树,硕果累累;最妙的,要数二层小楼顶上垂下的葡萄架子,其枝条盘根错节,上面挂着一串串龙眼大小的紫红色葡萄。看着,口水便不听话地流了下来。当时家境惨淡,这些奢侈品,只见其物,不知其味。
环形路的中间,开满了各色花朵,玫瑰、菊、兰,桃花等,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争奇斗艳,竞相开放。花海的中间,立着君子竹,“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一时间忘却了来此的缘由,便想这样一直沉醉下去。直到父亲喊我,才尴尬的发现,已经落他们一大截。先生笑了笑;改日你来,我做东,让我的小孙子陪你到处逛逛。现在先办正事。
到了大厅,很宽敞,墙壁上挂满了字画。桌、椅、板凳,摆放的很是规矩。进入厢房,一股药味扑鼻而来,只见里面摆满了品种繁杂的药品、医疗器械。先生示意我和父亲坐下,拿出体温计甩了甩,夹到我的腋下。忽然,他惊咦了一声,扫向我们走过的地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面上沾满了杂乱的血脚印,目标正是父亲的左脚。先生示意抬起,此时血水混着烂泥早已分不清,只有一抹亮眼的红是那样的触目惊心。父亲挠了挠头,说了声抱歉:“来的太过匆忙,给您添麻烦了,您先给孩子看病,回头我来处理”。“唉!”一声叹息:“可怜天下父母心,一会我让老婆子打理”。父亲张了张口,却被制止了。先生取了盘清水,洗尽污泥,这才发现脚心有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正汩汩的向外流着,想必是来的路上不小心给玻璃划伤,竟然都没觉着疼吗?看到这,我的泪忍不住簌簌的流下。您为我,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不禁让我自惭形秽。
包扎完毕,先生拿出我的体温计,仔细瞧了瞧,霎时,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道:“孩子送来的还算及时,差一点就到四十度了,平常的治疗方法,收效甚微,推荐吊针。”父亲点头同意,先生便忙活了起来。我心里倒是百般不愿,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治疗的内容是枯燥无味的,好在父亲守在我边上,从未有过的安全感让我不觉间慢慢闭上了眼睛。
醒来时,已是次日,又过了两天,病情也稳定了下来。
春去秋来,转眼已三十而立,快要入冬了,于是找了公司领导,告了假。几年下来一心为了工作,却混的狗模人样。今年无论如何也要回家过年了,背起行囊,坐上通往家的火车,父亲,记得,您在家的那头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