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直到我醒来,刘铭哲还没走。也许是昨晚酒精的作用,他睡得还很沉。
我侧身,仔细地看着这个熟悉的男人。两年的时间,他的脸因为瘦了很多,轮廓更加明显。这段时间的忙碌奔波,也使得他脸部肌肉松弛而显疲态,已经不是当初意气风发的模样,我那时最欣赏的样子。
人的心思很奇怪,我在这一瞬间竟然质疑自己的坚持。伤痕累累得到的这个人,已然不是我想要的样子了。这一刻,我竟然会同情他。而同情是比爱更难割舍的情感。
我努力赶跑脑海里闪过的质疑,我们两个经历千山万水才有了今天,往后余生应该死心塌地把对方刻进生命里。
我轻抚着他紧锁的眉心,想一并抹掉他的忧愁。 他的眼皮颤动了几下,并没有睁开眼。他伸手揽过我的背,把头埋在我的胸口。
“以后,我是属于你的了!”他的声音慵懒但坚定。这句话比他以前说的每一句情话都动听。
“我也是你的了!”我摩挲着他的头发,回应他对我的承诺。
“对了,你今天要跟我去见个人。”他支起头,表情严肃地看着我。
“谁?”
“依依。”
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一沉。依依是刘铭哲的女儿,听他提过这个小姑娘。我不怕面对他的前妻,却害怕见到他女儿。内心深处的愧疚感让我害怕面对,孩子总是无辜的。
“可不可以……”我不忍心说不见,毕竟是他的女儿。
“迟早要见的,再说,她很快要跟她妈去美国了。”
“好吧!”我忐忑不安地答应。
第一次见小姑娘,我想给她准备点礼物。因为太匆忙,只得在附近挑了一个芭比娃娃,我想十来岁的小姑娘应该都还是会喜欢芭比娃娃的。
刚到西餐厅,我一眼就认出了落地玻璃窗边坐着的依依,那个跟刘铭哲极其相像的女孩。留着齐耳短发,穿一身运动套装。十岁的小女孩稚气未脱,眼神里却透着一股不符合她年龄的清冷。
“依依,这是子琳阿姨。”刘铭哲搀扶着我跟她介绍。女孩斜着眼睛扫过我隆起的肚子,再盯上刘铭哲扶着我的手,把头一偏,并不打算叫我。
在那双毫不掩饰厌恶眼神的注视下,刘铭哲很不自然地把手垂了下来。
“依依,你好!”
我不想跟一个孩子计较,走过去把娃娃递给她,她盯着我上下审视,却没有接娃娃,眼神里的敌意让我不寒而栗。
“依依!”刘铭哲看了看我,脸色有点尴尬,拖长声音叫了一声,语气里有责怪,但是怀着讨好。
“没事,没事!”我把娃娃放在了依依的手旁,坐下。我清楚地知道,她不会对我有好脸色,虽然已经给自己打过预防针,可是面对仇视的目光,我还是觉得坐如针毡。
“我去下洗手间。”刘铭哲起身离开,不知道他是真的想去洗手间,还是故意留下我们独处。他一走,我更觉得气氛紧张。在一个十来岁的孩子面前,我显得局促不安。
“你吃什么?我给你点。”为了气氛不那么沉闷,我笑眯眯地对她说。
“狐狸精!”女孩没有回复我的话,却翻了个白眼小声地低头骂了一句,在安静的西餐厅,她的话我听得很清楚。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嘴里蹦出来却比她妈妈骂的更伤人。
那个女人骂我的时候,我更多的是气愤和委屈,想为自己辩驳。而她简单的三个字,让我无力反驳,只能像嚼碎玻璃一样把那几个字咽下。
“啊!”小腿一阵疼,我忍不住叫出声。她在桌下狠狠踢了我一脚,我低头看了看,小腿上很明显的红了一块。
“你……”虽然有点生气,可是我知道我不能有任何的表现,她还只是孩子,无论我做什么,都会是我的错。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只有一个爸爸和一个妈妈。虽然爸爸妈妈离婚了,我也不会叫你妈妈!哼!”依依把头一偏,斩钉截铁地说。孩子的眼神里满是鄙夷和不屑。
“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想跟你吃个饭。”我忍着难堪,仍然好声好气地跟她说。
“你们聊什么呢?”刘铭哲走了过来。
“她挺乖!”我讨好地看向依依,而她并不卖我的账。
“哼!我想回家!送我回去!爸爸你不是说带我出来玩么?骗人!”依依头一偏,大声叫道。
“子琳阿姨这么大肚子出来不容易,一起吃个饭再走。”刘铭哲劝说着,完全没有脾气。
“恶心!”依依顺手一推,她面前的水杯倒了,水顺着桌子流到我的裙子上。我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刘铭哲也赶紧拿纸巾帮我擦拭。坐对面的依依脸上一脸的坏笑,是得逞后的洋洋得意。
“依依!”这一次,刘铭哲语气里有了怒意。
“别这样,没事,你先送她回去。”我怕再这么下去,会闹得更加不愉快。
一顿饭不欢而散,这样的状况是我以前所没有预料过的。第一次见,孩子就怀着深深的敌意。这种成见一时半会是解不开的。
我以前单纯地认为感情只是两个人的事,可今天所发生的事让我明白,以后我所要面临的不单单是刘铭哲一个人,而是他身边的一些人。那些不明就里的,一开始就对我怀有偏见的人。
一顿饭不欢而散,依依对我的敌意,我说不介意那也是假的。明明我很无辜,却无法跟一个孩子去解释这一切,就跟吞了苍蝇一样的难受。
刘铭哲知道我心里很不好受,他安慰我说孩子再大点,懂事就好了。我知道这种偏见不会随时间推移而消散,只会越发地根深蒂固。她跟刘铭哲之间断不了的血脉亲情,会一直横亘在我们之间。我以后还得去承受她的仇视。
这是一个死结,如鲠在喉,会一直存在。除了这根刺,还有人是我必须去面对的。刘铭哲的父母在听说儿子要离婚的消息后,已经打过很多次电话。刘铭哲没有开免提,我坐在不远处都能听到他们骂人的声音。
生活就是这样,你怕什么,什么就会来。
见完依依的第二天,我正坐在餐桌旁吃葡萄。门被锤得砰砰直响,我从猫眼里看了下,是两个老人。我刚打开门,走在前面的阿姨挑眉看了我一眼,鞋子都没脱就冲了进来,后面跟着的大叔倒是把鞋子脱了追在阿姨后面,嘴里还念叨着,“你这是干什么呢?”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两个人,一个像是到了自己家里,另一个像是在自己家里跟老婆吵架。站在门口的我,反倒成了非法入侵的。
“你们是?”我走到已经坐到沙发上的老人面前问道。
“你就是那个小三?”阿姨没有回复我的话,反而抛给我一个难堪的问题。我疑惑地看着她,在她脸上似乎找到了刘铭哲的影子,但不是太肯定。
“阿姨,您是铭哲的妈妈么?”虽然有点尴尬,我仍是保持礼貌地问。阿姨没有回复我,只是用审视的眼睛从上到下打量我。那眼神带针和刺,看得我像浑身被扎了一遍。又像是刀,闪着寒光,看得人毛骨悚然。
“是的,我们是铭哲的爸妈。”大叔倒是彬彬有礼地回复了我,我这才发现刘铭哲跟这个大叔很像。
“也不是什么国色天香的货色,也不知铭哲看中了你什么!搞得自己人财两空。”阿姨毫不留情地指责我。连称呼都省了,直接用货色代替了我。好像我只不过是一件商品。
“你看你说的什么!肚子都这么大了。叫你不要管孩子们的事,你就说不听。”大叔拉了拉阿姨的衣袖,对她使着眼色。
“不是肚子这么大,我早就上脸了!”阿姨对着大叔吼道,甩掉拉住她衣袖的手,站了起来。似乎坐着说话不能把她的气势亮出来。
“你们这是在这里吵什么呢?”正在午睡的妈妈从房里走出来,很茫然地看看站得毕恭毕敬的我,再看看两个陌生人。
阿姨没有理会妈妈,继续自顾自地数落着我,“我早就准备来的,都怪他们拦着我, 没想到你还真把铭哲的家给拆散了。好好的一个家,孩子都十来岁了。你说你这么年轻干什么不好,非得吃这碗饭。你……”
“你说什么呢!你还责怪起我家孩子来了。”妈妈走过来扶着我,高声打断了阿姨的数落。
“妈,没事的,你进去!”我含着泪推妈妈往房间走,不想让妈妈来承受这些。
“不要推我,我就不信她能把我们怎么样!”妈妈不愿意进房间,继续走过来跟他们理论。
“原来你就是这货的妈妈呀,怎么教育孩子的!”阿姨看看妈妈,眼神里充满鄙夷和不屑。妈妈听了这句话,全身都在哆嗦。
看着妈妈的样子,我的心抽着痛。我自己忍受她的指责和羞辱没有那么痛,可是看到妈妈被羞辱,我不单单是心痛,还有气愤。气刘铭哲把我拉进这个漩涡,气自己不顾后果的追求爱情。
“我怎么教育孩子的,我孩子本来规规矩矩上着班,你家孩子不来招惹,她至于这样么!我倒想问下你怎么教育孩子的。还有点责任感么?”妈妈高声还击,我第一次见到妈妈为了女儿露出泼妇的样子。
“我儿子教育得很好,不是这个货色翘着狐狸尾巴,他会这样么!”阿姨拍着手板更大声地吼着,大叔在一旁扯着她的手臂,一直不停地劝着,“不要讲了,越说越离谱。回去!”
“不回,要回你自己回!搞得铭哲人财两空,条件那么好的亲家都给丢了。找了这个赔钱货,这口气我咽不下去!”阿姨越说越难听,妈妈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阿姨,别这样,求您了!”我哀求道,作为晚辈不能去辩解,只能这么哀求。
“以后有你好受的,你要生个儿子还好,生个女儿,自己养去!”阿姨这次连肚子里的孩子都不放过。
“你……”听到这个,我气得呼吸都不顺畅了,一股水顺着大腿流了下来,我吓得浑身哆嗦着往下滑。
“这要生了,怎么办?怎么办?”妈妈手足无措地蹲下来,又站起来。刚还趾高气扬的阿姨总算停止了数落。
“我先打120。”大叔掏出电话拨打。
总算,大家统一了战线,手忙脚乱地忙着。连刚刚一直骂我的阿姨也加入了进来。她打电话通知了刘铭哲。不知道是怕出事,还是担心我肚子里的孩子。
我躺在病床上,刘铭哲的父母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守着,毕竟我的肚子里面还有他们家的血脉。
妈妈着急忙慌地忙进忙出,提着开水瓶出去,却拎着空的回来,走进来后又说忘记是去打开水的了。一会又跑出去问护士可不可以安排进产房了。还不停地问我哪里痛,要不要帮忙摸摸。
隔几分钟一次的阵痛,那种腰似乎被人拦腰斩断的剧痛,让我虚弱得说不上话,那一刻,完全没有对新生命的期待,恩怨纠葛、爱情……全都抛在脑后,只想去死的那种痛。
刘铭哲急急忙忙跑到病房的时候,我似乎又感觉到了一份踏实。男人在这个时候就是女人的一个靠山,让女人能够无所畏惧地面对一切。
“没事的,子琳,你放松。”他伏在我耳边小声地说,替我轻轻地擦着眼角的泪。他的温言暖语让我感觉稍稍好过了点。
“家属出去一下。”医生带着一帮实习医生进来,赶走了病房里所有的家属。
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女人生孩子完全没有尊严可言,我躺在床上,就像案板上剥光了毛的猪。十来个男女医生和护士围着我,众目睽睽之下,为首的女医生脱掉了我的裤子,掏我的下*体,给后面的人介绍,“宫口开了三指。”
“老师,我可以看看么?”一个戴眼镜的白大褂男生走过来,虽然我内心抗拒,但是躺在那里,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一个陌生的男人就这样用他医生的特权,把我所有的尊严全部都抹掉了。
那一刻,我才懂得,一个女性真正成为一个女人,不是她第一次献身一个男人,而是生孩子时,把身体无条件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时候。只有那个时候,才被迫把少女的娇羞和女孩的尊严丢得一干二净。
所以,一个孩子的诞生,母亲遭受的不单是身体剧烈的疼痛,尊严也跟着死了一遍。身心都牺牲一遍得来的孩子,怎能不爱到骨子里。我在那一刻脑海里想着的都是妈妈,觉得她太了不起了。
经历了九死一生的痛疼后,医生还是通知我们,只能剖腹,因为我的羊水已经很少了。
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我又一次想到了剥光皮的白板猪,呻吟、嚎叫都没有人管你的牲口。医生知道你的痛,但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冷冰冰地说,“不要叫,越喊越痛,深呼吸。”
麻药让我的下半身毫无知觉,但是我能感觉到手术刀划开我的肚皮,一层、两层扒拉开的感觉。我看着天花板,茫然地等待着那声啼哭。
“哇!”一声清脆的啼哭声传来,我眼角有一滴泪也跟着滑落。如释重负的感觉,更多的是欣喜。从此,生命里多了一个流着我血液的孩子。也是为了她,我不惜踏入了一滩浑水,被千夫所指。
“5斤半,女婴,四肢、五官外观正常。来,妈妈看下。”医生抱着粉粉嫩嫩的孩子在我脸颊碰了碰,那柔滑如丝的皮肤连我的心也一起柔化了。我所遭受的那些痛和委屈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满心满眼都是幸福。
那一声“妈妈看一下。”瞬间让我泪流满面,从此,我也是一个母亲了。
缝合后,护士把我从手术室推出去,一出门,我四处搜寻着熟悉的身影,迫切地想要看到孩子,也想跟他们分享我初为人母的喜悦。
“易子琳家属,接一下产妇。”护士喊了一声。
“来了!来了!”刘铭哲的声音传来,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喜悦。
“辛苦了!亲爱的!”刘铭哲趴到我耳边,在我脸颊轻轻印上一个吻。这比他以往说过的任何甜言蜜语都动听,这句话里有我需要的体恤,这个吻抚慰了我所受的痛苦。
回到病房,只有妈妈在。刘铭哲的父母早就不见了踪影,尽管没有人跟我说什么,但是我似乎懂了。他妈妈对我说的那句“如果是个女儿……”并不是威胁我。在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就丝毫不抱有我和我的孩子能得到善待的希望了。即便是个男孩,那她也只是当他是传宗接代的血脉,衍生不出多余的情感来。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一闪而过,风里雨里走过,我已经学会屏蔽这些轻视。妈妈把孩子放在了我身边,她低头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她笑得上扬的眼角分明有泪,应该是对女儿鬼门关走一遭的痛惜吧。
孩子很乖,一直没有哭,我偏头看着这个小小的人儿,小鼻子、小眼睛,眉眼间全是刘铭哲的影子,原来女儿都是像爸爸的。唯一像我的地方可能就是那头浓密的黑发。
“真像你!”我对蹲在旁边一直瞅着孩子的刘铭哲抱怨。
“哈哈!恩恩!”他已经兴奋上头了,只是笑开了花一般地傻乐,一点都不像是第二次做父亲的人。看着他喜悦的样子,我也得到了一丝安慰。
“孩子的名字你想好了么?”我问道。
“名字我早就想好了,女孩就叫刘可欣。怎么样?”他征询地看着我。
“可心,挺好!只是,孩子户口怎么办?”我看到妈妈出去打开水了,小声地问他。这句是真替孩子问的,她出生后,迫在眉睫的是她的身份。
“恩,本来就准备这两天去领证,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生了。让你受委屈了!今天还……”他扒了扒我额前的头发,宠溺地说。
“没事!”我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他可能从我妈口中已经知道了今天发生的事。可是又能改变什么呢?现在最重要的是孩子,其他的,我真的已经不在乎了。只要以后一家三口能像正常的家庭一样生活下去就好了。
这时,妈妈进来了,后面还跟着晓玉。“恭喜恭喜!”
“来,让我看看我干女儿。”她笨拙地抱起了小公主说,“真漂亮!”
“晓玉,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走过来就只看我闺女,也不问问我好不好呢?”我虚弱地说。
“哈哈!你掉价了!是不是?刘铭哲。”她朝刘铭哲努努嘴。
“那没有,她是女王,闺女是公主。”
“哈哈……”病房里笑成一片。
“哎呦!别逗我笑了,伤口疼。”我疼得龇牙咧嘴,可是心里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