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①:“宝玉来了!”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象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②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宝玉即转身去了。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③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恰,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④
[if !supportLists]① [endif]丫鬟提起宝玉先笑,可见其名声。想必宝玉吃过这个丫鬟嘴上的胭脂。
[if !supportLists]② [endif]从未谋面却似曾相识,是古人对一见钟情的理解。
[if !supportLists]③ [endif]宝玉的“外貌极好”是指吸引女性的好,所谓风流帅气英俊潇洒,如玉树临风。贾宝玉的俊美与贾雨村的形貌伟岸是完全不同的风格。
[if !supportLists]④ [endif]这首词是对宝玉的概括,不是反语。
无论是按当时还是现代的价值观,对贾宝玉的评价整体上都应当是负面的。主角不等于好人,这是《红楼梦》的伟大之处。
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①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②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③贾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谅一番,因问:“妹妹可曾读书?”黛玉道:“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④宝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黛玉便说了名。宝玉又问表字,黛玉道:“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⑤探春便问何出。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⑥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也无。”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⑦吓的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⑧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们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⑨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⑩尽你妹妹之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因此他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还不好生慎重带上,仔细你娘知道了。”说着,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带上。宝玉听如此说,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
[if !supportLists]① [endif]宝玉知礼守礼是其可取之处,在这种大家族十分重要。
[if !supportLists]② [endif]难得一样的一见钟情。此句堪称初见心仪美女之金句。
[if !supportLists]③ [endif]贾宝玉的语言艺术:一下子拉近距离。
[if !supportLists]④ [endif]黛玉的语言艺术:有前文贾母所言此处便说“认得几个字”,不犯贾家姐妹。
[if !supportLists]⑤ [endif]显出宝玉的幼稚乖张,一见面就要给女孩送表字是略显冒犯的。
[if !supportLists]⑥ [endif]宝玉也提到《四书》,黛玉也自谦刚念了《四书》,所谓品味相同。
[if !supportLists]⑦ [endif]为黛玉摔玉:足见其痴情,任性。就宝玉自身而言,并不把这出生时夹带的玉石当成什么宝物。神瑛侍者和补天顽石是两个主体。神瑛侍者下凡体验,僧道偏要夹带个顽石,不过顽石以三大功能相助,也算扯平了。
[if !supportLists]⑧ [endif]在当时其他人看来,这玉石天生有字是祥瑞之物了。
[if !supportLists]⑨ [endif]小孩天真心性。此时黛玉六七岁,宝玉大一岁不过七八岁。宝玉希望黛玉也有玉潜意识里已经有了和黛玉成双成对之意。这个以物喻人的意识应当被“金玉良缘”的支持者王夫人捕捉到了,故编纂出金玉的事来。这样黛玉没有玉配宝玉,宝钗却有金项圈。
[if !supportLists]⑩ [endif]此处伏后文宝玉欲用玉石陪葬黛玉。
此段是宝玉对黛玉一见钟情之后的真情流露,天然真挚,不掩饰不做作。更难能可贵在两情相悦,很多人终生追寻而不可得。
当下,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贾母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橱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宝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①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余者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②
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作雪雁。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③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橱内。宝玉之乳母李嬷嬷,并大丫鬟名唤袭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if !supportLists]① [endif]按理“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但实际上在贾母的支持下俩人住了里外间。此时林如海健在,贾母是支持木石姻缘的,有意撮合他俩。见二人一见如故宝玉又主动要求,贾母便顺水推舟了。
[if !supportLists]② [endif]体现王熙凤的眼力价,早就准备了,故可推知前文缎子也应是准备了的。
[if !supportLists]③ [endif]黛玉只带了一老一小两个人,主要是此行意在探亲和相亲,没打算长住。另外贾家派“男女船只”已经有不少随行的人了。贾母则直接按照高于三春姐妹规格安排,除了疼爱外孙女,显然是希望黛玉长住,以培养感情促成木石姻缘。贾母所追求的是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基础上建立感情,可使夫妻婚后琴瑟和谐。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①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心中着实忧郁。②
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他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息,他自卸了妆,悄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黛玉忙让:“姐姐请坐。”袭人在床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自己淌眼抹泪的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因此便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③快别多心!”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究竟那玉不知是怎么个来历?上面还有字迹?”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上头还有现成的眼儿,听得说,落草时是从他口里掏出来的。等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迟。”④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日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的。⑤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故遣他家内的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⑥
[if !supportLists]① [endif]此时袭人是贾母的人,伏后文转投王夫人。
[if !supportLists]② [endif]据后文,贾家传统,“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伏侍的(第六十五回)”,宝玉还未长大,但袭人自知自己应是其中之一。“规谏宝玉,心中着实忧郁”是除丫鬟本分外,袭人已有了做妾的心。
[if !supportLists]③ [endif]谶语,后文黛玉屡屡多心伤感。
[if !supportLists]④ [endif]据甲戌批语:黛玉性格,虽好奇但初来乍到不肯多事。后文没有写林黛玉看玉石的情节,应是作者故意不明写。
[if !supportLists]⑤ [endif]侧写王夫人、王熙凤与娘家来往密切。贾家第四代名字都是“王”字旁,或隐喻王家依附贾家。
[if !supportLists]⑥ [endif]薛姨妈写信请托兄弟王子腾很正常,王子腾又“遣他家内的人来告诉这边”,是转托贾家,此时王子腾尚未发迹,位居京营节度使,手申不到金陵。“唤取进京”就是王子腾告诉贾家这边,请托贾家让薛蟠脱罪进京,并关照薛家。
此回,主线情节展开。关于贾雨村革职起复不降反升,有观点认为是作者安排他去金陵任职好去判断葫芦案;让林家灭门只剩黛玉一人,也是作者为贾家收养黛玉而安排的情节,不必深究。一般小说为了支撑主线情节,一些支线细节稍违背常理,存疑很正常。但《红楼梦》不是一般小说,凡不寻常之处是值得探讨研究的,后文亦是如此,不再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