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秦汉
公元前223年,秦国和楚国的战事正陷入胶着,虽然楚王负刍已于一年前被秦军俘获,项燕和昌平军却仍在率军顽抗,即使骁勇如秦人,对上了楚人的坚韧,一时间也久攻难下。黑夫是秦军中的一名普通士兵,自参军以来,他和弟弟经常常并肩作战。然而这次两人却被分配到不同的战场,每一次分开,都可能是来不及告辞的生离死别。
安陆城原为楚国疆土,数十年前便已归秦国所有,如今这里居住着大量秦人,淮河边的战场距此不远,每一天都有家庭收到从军的亲人在战场上死去的消息,其余的家庭则在忧惧与思念中煎熬。因着两个弟弟都在从军,衷的一家也在等待中度日。这天终于有人带回了弟弟们的信,衷几乎是颤抖着展开,匆匆一眼便放下心来,赶紧向家人们转述信中内容。
黑夫和惊暂时无恙,前阵子他们分开作战,现在又见面了。黑夫和惊此时正在淮阳攻打反城已久,前路未卜,伤未可知。他们希望母亲寄来的钱一定不要少,还反复叮嘱衷,务必留意官府的军功授爵文书。
信末一行行罗列着对熟识亲友们的絮絮问候,最后一行是惊对妻女的关怀,他并嘱托妻子勉励照顾家中老人。身处生死瞬息的战场,这些琐碎的牵挂才是战士们心里最坚强的铠甲。安陆城外的连绵丘垄,多是城中居民们的死后安息之所。黑夫和惊曾经牵挂的亲人就葬在西郊一片,后来被称为"睡虎地"的坡地上。
20多个世纪后,考古工作者在其中的四号墓里发现了当年黑夫和惊寄出的信,信写在木牍上,木牍被珍重放置在木椁头箱中,收件人衷或许就是这座墓的墓主。
彼时秦国像黑夫和惊这样的平民,只有履险阻,冒矢石,以性命相系,方能换得军功之爵,以此改善个人与家庭的境况,或许他们最终还是生死暌违,家书便成为了生随死葬的珍藏。从辽东至陇西,自长城至南海,数百年间干戈不止,纷争不休。秦始皇陵兵马俑那每一张都迥异的面目,是曾披肩之锐的赳赳雄狮,也是曾被生离死别磋磨的血肉躯体。他们以及六国故地那更多未曾留名的战士,艰险岁月里为己即是为家,为国亦是为家。与家人间的牵挂,就是暗夜里明亮的光。
黑夫与惊写下家书的两年后,即公元前221年,世人期盼已久的和平局面崭然显露,横扫六合的秦军终能暂时放下手中的武器,看看那曾为之浴血的秀丽山川。
一座座曾经倾颓的城邑内外重新升起了连绵不断的炊烟,数百万平方公里的山河被纳入以中央政府为枢纽的郡县网络中,前所未有的辽阔王朝沐浴在初升的朝晖之下,巍巍伫立。
在连年的征战中,秦朝君臣早已认识到,东周列国之间在制度上无法兼容的差异,乃是攻扦不息的根源之一。度量衡、车轨、钱币、法律和文字,因为涉及到行政、手工业、商业和社会治理等重要领域,被迅速选定成为秦朝建立后需要统一的关键内容。
曾经的六国故地和秦都咸阳所在的关中,都曾经发现大量镶嵌秦诏版的铜权和铁权。权是称量重量的秤砣。权上的诏版写道,皇帝并天下后,百姓安定,令丞相隗状、王绾规范度量衡。凡不一致者,皆需统一。这道统一度量衡的诏书也被模印或铭刻在官定的度器和量器上,流布天下。
公元前219年,秦始皇在仲春之月开始了他的冬巡。此后八年间,他一度封禅,五次冬巡。他登峰山、攀泰山,上琅琊,经之罘,过东观,临碣石,至会稽,巡行之处皆刊石勒铭。
这七处石刻,由于风雨剥蚀,人事相侵,仅有琅琊、泰山二石尚存残玦,峰山刻石尚于摹刻本。刻石文辞以李斯新改定的小篆向关东宣示:乃今皇帝壹家天下,兵不复起,灾害灭除,黔守康定,利泽长久。秦要统治的是文字语言存在极大差异的四海八方,秦朝的文字改革使得汉字形体简化,部首和笔数固定,文字使用的标准得到统一。
湖南里耶古城遗址出土的这枚秦代木方,由六个残片拼接而成,以较为拙朴的篆书记录了其时文字的变更。"酉"如故更"酒",将酒从酉分出,凡酒之意均用"酒"字,不再写作"酉";"卿"如故更"鄉",意思是公卿之"卿"仍然照旧,而记入鄉里之"鄉",统一更用"鄉"字。
经过规范的文字书写和传播起来更有效率,使中央的政令能通过公文畅通地下达至各个郡县,也使更多人能够通过文字交流获得知识和文化的传承。书同文成为了中华文明赓续几千年而始终文化一体的奥秘。
渤海湾畔至今仍存多处秦代行宫遗址。在辽宁绥中万家镇南边,就发现了六组相互关联的秦汉建筑遗址,其中三组皆在海岸,朝向海中的"姜女石"呈合抱之势。这或许就是当年秦始皇、汉武帝曾登临过的"碣石"。石碑地建筑群可能就是秦汉时的"碣石宫"。
曲尺形宫墙之内,建筑高低错落,疏密相间,依稀可见昔时廊道鳗回,院落镶嵌的格局。洪波高涌,碣石为阙,此为秦之国门。临碣石而东望,日升月落,天旋海沸,终至陆地之极,身后是万里河山。
这是秦始皇东巡时,臣属们镌刻在琅琊台石碑上的文辞,残石饱经沧桑,铭文也大多漫浊不清,但内容依然震撼人心。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但天下并不太平,北方边境地平线上争端频仍,匈奴的铁蹄声一旦响起,劫掠与杀戮就会到来。
30万秦军正等待主帅号令,蒙恬已记不清自己经历了多少场战役,只知道在争夺天下时,他是秦王的长策,四海平定时,他就是皇帝的敲扑。面对匈奴滋扰,蒙恬率军却敌,把秦朝的边境线向北推进700余里,直抵阴山脚下。为了在外敌再度来犯时能够迅速地预警并组织反击,蒙恬受命将原先秦、赵、燕三国的长城与由洮水而来的长城相连,沿途起城邑修亭障,随后领兵驻守上郡十余年。
秦始皇35年(公元前212年),蒙恬率军修建了直道。这条长约743公里、宽达 50 米的道路,以几近直线的走向连接了关中与北方草原地区。经行于山地和丘陵时,削平山脊,填平山谷;经行于沙地和草原时,以夯打或掺石的方式加固路面;经行山侧河畔时,设置护坡和排水沟。这不仅是皇帝巡行北方的"高速公路",更是支援长城军事防务的运输线。
长城如盾,直道就是持盾的手臂,它们共同铸就了延袤万余里的坚固藩篱。百余年后,史官司马迁行经直道时,忍不住为这项暂山埋谷的工程惊叹。然而,他也指出长城和直道费人力财力无数,虽与王朝的防守有利,却施之过急,未留给刚刚从战乱中安定下来的众生以喘息之机。尽管赢政在"始皇帝"的名号里寄寓着他千秋万世的构想,却仅二世而亡。
直到汉才带来了较长时间的大部分疆域的和平。作为汉朝的开启者,刘邦最初选择的都城是洛阳,他倚中的大臣都是关东人,无不希望永久地定都于此,只有齐人娄静和留侯张良力主迁回关中。虽然战事以息,局势却仍不稳定。关中坐拥天险,不易受敌人威胁,且土地膏腴,交通便利,未来可容纳更多的人口。此外,还可以割断关东功臣集团们与乡土间的利益关系。公元前202年,刘邦带着他的朝廷西迁后暂居于栎阳,这里是秦人旧都,商鞅在此变法,秦的壮大也正是从这里加速。
两年后,在50多公里以外的渭河南岸,由秦朝渭南离宫之一兴乐宫改建而成的长乐宫竣工,意味着新王朝都城的诞生,长治久安的愿望被寄托在这座新都长安的名称里。
未央宫紧闭的宫门一年后轰然洞开。刘邦为这座新宫室的华丽所震惊,即便他见过秦朝巍峨的咸阳宫,其宏伟也远不及眼前的未央宫。他想起了秦王的教训,想起了刚刚剿灭的叛乱,作势怒斥主持工程的萧何,萧何俯首答道"夫天子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刘邦已领略了威家四海的滋味,这话令他大悦,但清醒之后仍心有惕惕。此后至死也将主要的政治活动放在长乐宫中。
西汉都城长安是当时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城市之一。龙首原上,长乐、未央两宫东西并峙,于高处制掣全城。桂宫、北宫、明光宫横列两宫之北。长安有东西二市,八街九陌,12城门160闾里。
渭水之北,帝陵有九,五陵邑拱卫京师,东郊多丘墓,东南郊有文、宣二帝之陵,南郊为礼制建筑,西郊则是离宫苑囿。
200年间多少政治风云由此升起,多少人事兴亡在此兴起,个个后席卷着汉朝疆域的每个角落。使臣陆贾从长安出发,携带着汉朝预备封授给南越王的印绶前往番禺。
南越王赵佗本是秦朝派往岭南的一名地方官员,秦末趁乱据五岭以南自立为王。刘邦平定岭北后,不想再冒着瘴疫的危险翻山越岭,尤其越地丛林深密,水道纵横,并不是汉军熟悉的作战环境。他希望用一种和平的方式,令赵佗主动归顺。曾随高祖征战的陆贾,对一路的旧关防再熟悉不过。如今关防已撤,商贾周流,天下繁华气象初现。
过了五岭便是南越,陆贾一行弃车马,换舟楫顺江而下,鹧鸪声里,两岸的木棉树穿古榕而出,绿水明波荡漾。
番禺城中央的宫苑,自然不及汉家都城宏丽,却处处可见效仿之意。赵佗免冠露髻在大殿之上交脚而坐,倨傲地望向汉家使臣。这在礼仪严明的中原人看来,他分明以走成人自居,摆出了割裂的姿态。陆贾款款陈词,既点出赵佗本为中原人的身份,又在对时事的条分缕剖中暗藏了威慑与怀柔。
听毕,南越王肃然起身,重新庄重地按中原礼仪跪坐相待。赵佗先征询得到陆贾认为他比汉家丞相们更贤能的答案后,又在追问中将比诏的对象换成汉家皇帝。陆贾看出南越王心思,并未直接评价二人才干,却转而分析汉越之间的实力差异。身在岭南,无法与中原王朝抗衡,赵佗如何不明白其中因由,如今借陆贾之口说明白,倒也让多年心事了结。虽然股肱大臣们多是中原人,但赵佗的心里是寂寞的,无人能了解他欲振翅于寰宇的鸿鹄之心,越中无人可共语。陆贾这一介使臣的才干胆识,却令他引以为知交。赵佗已经可以想见汉家朝廷的英才济济。
此后赵佗常常邀陆贾饮酒谈天,有时候宴会设在华音宫畔的曲流石渠旁,有时在波光粼粼的蕃池旁。宫苑中,梅花鹿撷食着灌木的嫩芽,龟鳖从渠畔的斜坡爬上岸享受阳光,宫人兢兢业业地清点每颗从北边移植来的枣树上结了多少颗果实。如此数月,赵佗在听取陆贾对天下大势的剖析后,表示从此臣服汉室,并馈赠陆贾宝物,送其北归。
昔日的南越宫苑虽毁,周遭的繁华却2000年未息,其遗址便沉睡在广州的闹市之下。曾经流水蜿蜒的石渠;曾经天光云影的蕃池,至今还回放着历史每一次的柳暗花明,峰回路转。
一件陶提简盖残片上的戳印暗示了赵佗的心境﹣﹣华音宫。汉初的君臣常常讨论,为何秦统一了疆域开创了前所未有的辽阔版图,却短祚覆亡?在反思中他们逐渐达成共识,柔化统一之策略,厚积统一之基础,化育民意于无形,静水自可流深。
在数代君臣的治理下因长久战乱而凋敝的民生逐渐恢复,同时恢复的还有那曾因为秦而失去的对于"大一统"的信心。武帝接过的是一个初具气象的王朝,此时董仲舒挟数世儒生积累的智慧而来,提出依托儒家思想构建大一统下的国家认同。这显然触动了汉武帝的所思与所愿。他看到了让六合同风、四方共俗的可能性;看到了不再依靠血缘关系治理社会的可能性。南昌市新建区的郭墩山下,沉睡着刘贺夫妇及其子孙,他的祖母是生前宠冠后宫,死后与武帝合葬的李夫人。刘贺继承了父亲的昌邑王位,昭帝崩逝后,迅速被霍光等定为新帝人选。然而在帝位上仅仅待了27天,刘贺便成为关中群臣攻讦的目标,背负无数罪名被褫夺王位,只得以列侯之身终老海昏。
海昏侯墓内建有400平方米的木构椁室,主墓室的设计模仿刘贺生前的真实生活场景,事死如事生。墓中随葬的大量黄金和精美器物可以窥见当时国家的强盛富足。在主椁室的西室内,摆放着莲枝灯、博山炉和漆案。这面漆木衣镜屏陈列在床榻旁最显眼的位置,镜屏是刘贺生前所用陪伴他走过人生大半,镜背表面绘着孔子和他的五个弟子,这是目前所见年代最早的孔子图像。人像两侧以墨书抄录着人物生平及言行:被任用时就施展抱负,不被任用就藏身自好,只有我和你才能这样吧。
当年汉宣帝将刘贺封至南昌做海昏侯,实质上是要他离开富裕的山东到偏远的"南藩"豫章就国还令他不得回长安祭祀祖先。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情难自己时,海昏侯乘流东望,辄愤慨而还。
刘贺墓内随葬大量文书,除签牌、奏牍等外,以规整抄录的儒家经典居多,唯有一版摘抄了《论语》断篇的木犊,字体率性随意与别不同。在废黜之后被时时监视的日子里,刘贺无以纾解,唯有寄情于经典之间。他亲笔抄写下了这样的字句"子曰:吾者知乎哉?毋知,有鄙夫问乎吾,空空如也。叩其两端而竭。"人生多疑惑而少智慧,只得穷极叩问,竭尽求索,或许刘贺就在圣贤的教诲间寻找着安身立命的心境。
武帝推崇儒家像刘贺这样的王侯往往能以大儒、博士为师,但对于普天下的学子来说,负笈求学于都城,才是他们的夙愿和殊荣。自武帝立太学后办学规模日渐攀升,到质帝时,从各地前往洛阳求学的学子已达到3万人之多。太学中黄舍上千,鳞次栉比。灵帝召集当时鸿儒正订六经,刻石立于太学。在没有印刷术的年代这"熹平石经"就是学子们的教科书,前来观视与临摹石经的车骑络绎不绝,甚至一度堵塞了太学门口的街道,秦完成了形式上的统一。
汉则使统一的理念嵌入到思想和文化的基因里,以秦朝的文字统一为根系,两汉以太学为参天巨木之干,将治国的理念与秩序寄寓在教育之中,快速抽生出荣茂的枝叶,伸向万里河山的各个角落。即使在当时的偏远之地,都曾有同样熟悉的诵读声,普天下的莘莘学子,从高门绣户的列侯到边陲关隘的无名小卒,西域精绝城里的当地人也都曾捧着同样的《仓颉篇》识文习字,念着同样的冬寒夏暑,玄气阴阳。汉兼天下,海内并廁。他们都将成长为治理这片辽阔疆土的力量。
在注重文治的同时,国家安全仍然是汉朝最为关注的议题。武帝在位时国内人口充盈、物资丰饶,诸侯国也再不能掣肘,海内为一,兵马整肃,但匈奴在这期间也发展壮大,对北境的安全造成了威胁。
公元前138年,汉武帝公开招募西行联络月氏、大渊和乌孙以抗击匈奴的使者。27 岁的汉中青年张骞毅然走上"凿空"西域之途,这一去就是整整13年。
从长安出发时,车马粼粼百余人,回程路上只有两人,13 年间有利益相诱,有武力相胁,温柔乡、囹圄境,却从未丢失身为汉使的旌节,从未磨灭此行的初心。
公元前130年,年轻的车骑将军卫青直捣龙城,获得了汉朝对战匈奴的初次胜利。公元前123年,嫖姚校尉霍去病率轻骑直入大漠。两年后,又在祁连山奇袭匈奴的浑邪王、休屠王。
公元前119年卫青、霍去病远征漠北,令单于遁逃,封狼居胥。八年后,汉王朝先后设酒泉、张掖、敦煌、武威四郡,牢牢掌控河西走廊。此后匈奴虽然还有零星骚扰却已元气大伤,不再成为气候。尽管如此,庞大的戍边队伍仍在长城沿线屯驻,兵马不懈卫护着汉朝北境的绝对安全。
转也是其中的一员。秋风渐凉,这日正值休假,同袍们有的凑在一起玩六博戏,有的去与随军的家人团聚,有的约了朋友聚会饮酒……转听闻此前受托去家中探视的友人幼卿,此时已来到相距不远的肩水都仓,很想赶去见上一面,却因公事无法脱身,只得修书一封托人转交。他请幼卿往家中捎话"老人平安便是离乡远行者之幸。天气凉了,千万要记得及时添衣,善进饮食。"正要搁笔时想起秋天是匈奴人经常进犯的季节,赶紧又添上几句嘱咐"幼卿你独自行走于关外,此身只一并无二,千万当心。"
转和幼卿如此平凡,他们漫长的人生我们只能窥见这只字片语的时光,再不知后事如何。转写给幼卿的那封信也一裂为二,散落坞墙之下,长埋黄沙之中。
1973年的夏天,大西北的戈壁上仍旧延续着年复一年如期而至的高温和风沙。昔年的居延曾有"弱水流沙"之称,此时"弱水"已更名为额济纳河,流沙依旧无休止。
从7月到9月,甘肃居延考古队都在肩水发掘,与秦时无两的明月照在汉时的关址上,连流沙和相思也并无两样。发掘常常被风沙中断,停了之后又再重来,如此历经将近三个月,汉代河西的这一座金关终于再度重现。
37个探方中11577枚汉简记录着2000多年前的文书与人事往来。考古工作者耐心地将简牍一枚枚清洗、分类、缀合、释读。在这个过程中,30号探方和26号探方中的两片断简被合而为一。碎了的信重新还原,我们才成为时隔二十个世纪的读信人。
为汉朝卫护北部边境国家安全的不仅有使者、将士也有和亲的公主们。乌孙是西域诸部族中较为强大的一个,随畜逐水草而居。张骞向武帝献策,以财物相诱送公主和亲,说服乌孙与大宛、月氏形成夹击匈奴之势。
解忧公主是楚王刘戊的孙女,她的爷爷在景帝时参与了一场史称"七国之乱"的反叛行动,最终兵败自杀。或许因为皇室宗亲和罪臣后嗣的双重身份,她成为汉朝派往乌孙的第二位公主。此前不久,江都王女刘细君刚刚死在异乡,细君公主生前所作的悲歌早已传遍长安"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与草长莺飞的故乡迥异的风物与习俗,是武帝诏书中"欲与乌孙共灭胡"的重托也无法冲淡的忧愁。在政治漩涡中成长的解忧有着与细君公主不同的坚韧心性。她带着王朝的托付,一意西行陪她同往的还有聪慧的侍者冯燎。
从长安向西他们第一次看见天地间如此空荡的景象,四面八方的风无所阻滞地在莽莽平野间来往。第一次看见尘世间如此壮阔的奇观,雪山、沙漠、戈壁、龙堆以及镶嵌其间的湖泊与绿洲。
到乌孙后,解忧嫁与国王军须靡,冯燎则为右大将之妻。他们居毡帐,饮酪浆,白天听着群马嘶鸣,夜晚枕着猎猎风声。对故乡的思念此刻被化作对故土的使命,开始了他们在西域长达数十年的斡旋。
君须靡死后,解忧遵照乌孙的习俗嫁给了他的堂弟翁归靡。公主在内润物无声的影响着乌孙的政局。她的新丈夫不再游移于汉匈之间,而选择了一心归附于汉。冯夫人在外,持汉节为公主行赏赐,邀迎西域诸部族之心。
解忧在乌孙40余年的经营眼看即将换来长久的安宁,翁归靡却猝然薨逝。
60岁的解忧不得不嫁给了她的第三任丈夫泥靡。这是她第一任丈夫与匈奴人的儿子,对汉朝并无好感,她处境艰难,一度生死悬于一线。事情的转机发生在泥靡被杀之后,在冯燎的帮助下,在汉庭的支持下,他的儿子元贵靡最终成为了乌孙的大昆弥。一度屯积于敦煌待命的汉军得以不战而还。
这一年是甘露二年(公元前52年)解忧已经年近七旬,她尚记得自己来时明眸皓齿,风华正茂,如今遥望家乡时,她的眼神却越来越模糊,她怕再不回去便忘记故土的模样。她一生里大部分的时光都在这伊犁河畔度过,为了故国所赋予的使命,变了语言,改了习惯,默默地适应着这里的一切。
她的三任丈夫,她的儿女都在这里,但是她不能忘记自己的来处,那灼灼的桃花,那苒苒的桑梓,那方正的文字,那绮丽的丝绸,这也是千百年后仍然嵌在中国文化里的基因﹣﹣对故乡的眷念始终深深镌刻在骨血里。
从玉门到敦煌一路皆是茫茫戈壁,汉代的马甲骑联翩,也曾由此经行。在距敦煌市区还有60公里的柳格高速南边,悬泉置伫立在连绵而荒凉的山脉之下,这是敦煌郡效谷县属下的一处邮驿机构。日常在此工作的吏卒有30余名,负责传递官方文书、军情急报,接待往来的各级官员和各方使者。
啬夫弘是悬泉置存在的前后数百年时间里任职最长的一个。从宣帝元康三年到元帝初元四年的十八年间,他几乎未曾离开过这里。他为都护、使者、公主、将军、列侯们传过无数封信,准备过无数次行程所需的马匹与粮草。他仍清楚记得12年前他刚到悬泉置不久,长罗侯常惠护送少主相夫来到敦煌,不久后又因和亲不成而折返,之后便听说了解忧公主和冯夫人那惊心动魄的经历。
公元前58年,他看见丞相史李尊护送复原的戍卒返回原籍,在归乡的队伍中总有招车上载着的一具具棺木,那是不幸死在异乡的戍卒们。曾经,新征的年轻人从悬泉置经过,去往敦煌等地服役。如今他们也经这里返回各自的家乡。河东、南阳、颍川、东郡、魏郡、淮阳国,目送那些曾卫护过一方安宁的人们离开。啬夫弘仔细录下公文中戍卒们的原籍。
甘露二年(公元前52年)二月十二日傍晚,平望驿骑带来了长罗侯和解忧公主的书信,他们的书信一向与西域局势有关。啬夫弘未敢怠慢,将之交托给驿骑朱定,让他连夜赶往万年驿。
一年后啬夫弘收到了下行的公文,让他为从乌孙归汉的解忧公主一行准备车驾,他这才知道曾送出的那封信,正是公主归家的恳求。那年冬天他看见年老的解忧公主和她的三个儿孙匆忙上前迎接。
从赤古城到悬泉置是1273公里,从悬泉置到长安城是1372公里,这位离家50年的大汉公主已在遥远的西域看过了将近2万轮的日升月落,古稀之年的她终于踏上了归途。岁月轮转,烽火已熄,古道上音尘渺绝,戍卒的书信埋在黄沙下,王侯的宫苑隐在高楼间,而那些城邑、道路、边关、堰渠曾见证着秦汉时期每一个鲜活的人,如何在这片山河湖海间努力经营着自己的一生,慢慢垒就矗立历史长河中的巍巍王朝。
他们曾眼望星辰;他们曾背负长天;他们曾跋山涉水;他们曾生死离别;他们曾在不知觉间成为两千年后今日中国的奠基。2000多年前长安城中的汉武帝望向九州华夏的舆图,他决意为汉王朝打开连接外部世界的通衢,沿着士兵、公主、使臣们曾经往来的河西走廊,越过葱岭向西而行;沿着商贾、船队曾经航行的线路,穿过大海向西而行。海陆并行的通途寄寓着强大的国家对外文化经贸交流的渴望,也孕育着中国大地此后对外交通的格局。
位于山东临沂的北寨汉画像石墓,刻画着一幅充满日常生活气息的乐舞百戏图。跳丸、飞剑、走索、寻橦……文献中记载的民间杂技鲜活的展示在人们面前,更特别的当属经丝绸之路传来的"鱼龙曼衍"之戏。据说这种戏使用西域幻术能够呈现出鱼龙变化的神异场景,不知不觉间外来文化沿着河西走廊流入生机勃勃、兼容并蓄的东方。走入寻常百姓家,而曾经横亘在东西方之间的山海重重已成通途。
统一而不断强大的中国,从秦汉时代启程,通过强有力的中央政府建构起多元一体的文明持续发展至今。
独特的中华文明如何形成?秦汉之前是否有更早的中国雏形?三皇五帝的古史系统是否可靠?中国文明5,000年是否可信?让我们追随考古学家的脚步,作万年的时光旅程。
看我们的文明在摇篮里的孩提模样,被她稚嫩的笑容打动,看她在辽阔的山川大地上蓬勃成长,在5000多年前形成一个可以称作中国的共同体,长成为真正的文明;看她经历龙山时代500年激荡整合,将共同体凝聚为政体,为夏商王朝的诞生欢欣鼓舞;看她究天人之际,由尊帝到尚德,由编户至齐民,完成政体、社会乃至华夏文明的整合。
我们自秦汉溯源,探寻何以中国,贯通五千年文明血脉。我们经秦汉传续,虽历五千年而不老,中国依旧如旭日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