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如时光倒流

很多年以后的夜晚,我做了一个梦,那个关于安阳的梦,无心睡眠,看着旁边熟睡的丈夫,抱着丈夫的手,心中拥有的更多的是踏实。关于安阳的一切,究竟要从哪里开始回忆呢?那些记忆片段,流水一样的,该从哪个点,我伸手深掬下去,它就从那个地方开始,转承起合,前因后果,一桩桩一件件再次清晰的呈现?然而我知道,无论从哪里开始,那些岁月终将冰凉的穿越我温润的指缝,松开紧握,徒留痕迹。

回忆袭来,那些故事久远到我不复记忆的幼年。那时种下的一颗不起眼的种子,终在日后长成参天大树。那时我很小,有个叫做陈悦的阿姨,是我母亲一个要好的同事,常来我家做客,每次都给我买好吃的,教我唱歌,特别的喜欢我。而我也总是很喜欢这样年轻活力漂亮的女子。我亲热的叫她月月阿姨,吃饭的时候我总是喜欢拿最大的青花瓷碗抢着给她盛饭。小孩子眼里,简直不知道怎样去形容她,只知道一个好字。多少个清风徐送的黄昏,我们一起坐在院子里,等着月亮的来临,童年稚气的声音跟着她轻轻的哼:“妈妈的吻,甜蜜的吻…”

后来她结婚了。婚礼上,众人的起哄声里,美丽的新娘踮起脚尖微闭双目,俊俏的新郎微笑着低下头来,两张嘴唇甜蜜的碰触到一起,成为我记忆里最美妙的画面。

后来见到月月阿姨,是在他的葬礼上,那么美丽的人却很早去世了。我跟在母亲身后看着她躺在一张木板床上,惨白的脸,紫红的唇,触目惊心的安静,寂静美丽的让人害怕。年幼的我害怕看见这样的场景,安静的氛围让幼小的我有些喘不过过气,我一个人跑到屋子后面去。楼房是临河而建的,推开后门就是一条亮闪闪的河,在泛白发光的水面,我仿佛重新看见月月阿姨俏丽的笑脸,耳边听到小孩子清脆的哭声。

一直到成年后,我才在零落的记忆里完整的明白她的故事,一种悲凉和无奈的意味一早就在蔓延。我开始明白,爱,原来是一种昂贵的代价。

而到后来我遇见安阳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那些岁月里,我不可避免的成长,经历喜悦与伤悲,成功与挫折,得到或失去朋友,开始或结束爱情,生活过的单调却不孤独。

那一年,我刚大学毕业,每个周末午后,会固定到一家咖啡馆里弹奏两小时钢琴。有时候根据时间的多少,或者店家的需要,改变弹琴的时间,那个时间段人并不会太多,那个店要求也不至于太高,所以得了一个朋友推荐,我可以去赚些须外快,我曾学过钢琴,他们都说我很有天分,可惜没有往那条路走去,琴艺说不上精。

店里布置成自然森林的样子,一些绿色藤蔓植物缠绕着,曼妙轻盈的乐曲始终在耳边旋绕,像山涧的清泉。每次探亲的时候,我总会觉得穿梭在自然之中。那天我从琴凳上下来,就看见窗边座位上有一双眼睛在看我。是一个男孩子,不过20岁的样子,眉目清秀,眉宇间却有一种叫人怔忡的神情。那种神情,形容不出来,却十分的吸引人。他就是安阳,当然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后来我经常在靠窗的位置看见他,他总是独自一人,安静而沉默。

在咖啡馆度过的那些日子委实过于平淡,以至于我宁愿从另一个地方来当作故事的开端。在那段时间我认识了很多男人,高矮胖瘦,真情假意。社会果真是一个圈子。王建祈就是其中的一个,我刚认识他的时候,关于他的任何一切我都是不知道的。我觉得他很特别。后来我知道他是一个离过婚的男人,比我足足大了十八岁,且有着风流的名声。  

我只知道那是一个绝好的夜晚,衣香鬓影,熏风流舞,酒是个好东西,它能让人在不经意间总是尝试一些新鲜的感觉。那晚我如雏儿一般喝醉了酒,半梦半醒间就认识了这个有着温暖笑容的男人。他看上去十分赏心悦目,成熟男人的风度展露无遗,却又丝毫不见疲老之态。他的事业也极其成功。这样的男人有一点风流,似乎是很容易被原谅的事,然而我总觉得他并不是滥情的人。我有一点被那种危险而微妙的气息吸引,但那和爱情无关。

  我第一次到他家里做客。远在楼道的时候,就听见一阵低沉的钢琴声,琴声低沉,却十分的婉转流畅,是那首《all for you》,我在咖啡座那里也经常弹这首歌,可是这里的曲声显然要比我高明许多。王建祈微微一笑说:“我儿子回来了。”

  打开门,我一眼就看见客厅里那架纯黑的斯坦威钢琴,几盏壁灯的柔光里,一个俊美的男孩正坐在琴前,修长的手指划过琴键,美妙的旋律星光一样流泻下来。他甚至没有抬头向门口望一眼。原来安阳就是王建祈的儿子,原来安阳就是那个咖啡店里的少年。

  从王建祈口里,我知道他是个十分优秀的孩子,从来样样都是第一,只是和王建祈的感情不是很融洽。他从小就失去了母亲,对王建祈的风流自然很是反感。隐隐的,我感到了不妥,他或许会以为我是他父亲的女朋友。

  那个周末,我踏进咖啡馆的时候,就听见那首曲子,《all for you》,抬头,看见正是安阳在那里弹琴,这次他也抬头看了我,并用目光清晰的告诉我,他有话和我说。

  那晚,我们沿着马路一起长长的走下去。安阳说,你爱我父亲吗?我微笑不答,反问他,你说什么是爱呢?

  我想他那样的孩子,是不应该知道答案的。

  果然,安阳说,我不知道。

  他告诉我他母亲明明不宜生育,可是她太爱孩子,太爱丈夫,还是生下了他,结果他还没满月她就永远的离开了他们。而王建祈,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一蹶不振,对妻子的死耿耿于怀。

  “后来,他总是想在别的女人身上寻找一点慰藉,可是他不明白,她们只会让他更寂寞,他最爱的始终是我母亲。可是如果说这就是爱,难道就是把我带到这个世界然后离去?如果一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局,那为什么还要带我来到这个世界?难道因为爱的名义,我们就可以做很多不负责任的事?” 

也许自小家庭不幸的孩子都会有这样类似的疑问。在那个灯火流离的深夜,安阳这样对我说的时候,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眼睛里却是犀利的。

我不能回答。夜风无穷无尽的穿过我们的头发。

我不相信年轻的爱情,年轻的爱情总是格外美好,唇红齿白,眼角眉梢,然而美好的事物总是不能长久,因为能在漫长时光里留存下来的真相,即使不是千疮百孔,也总多少被刻上了无法抹去的痕迹。所以我刻意回避着安阳对我流露出的好感。可是世界上的事,很少是你可以完全预料的。

  我没有再去那个咖啡馆,也没有联系王建祈。

  直到公司在暑期收了两个大学生做实习,有一个就被安排在我们部门里,我接过他的资料,看见姓名栏里赫然写着王安阳,照片上一双眼睛晶晶亮亮。

  安阳很聪明,一点就通,且举一反三。他的创意令人眼前一亮,图纸绘制的像件艺术品。他用他拿到的第一笔工资请我吃饭,我实在没有理由拒绝。

  我埋在满桌好菜里狼吞虎咽,安阳忽然说,宋楚楚,我很喜欢你。

  我满口的东西就哏在喉间。

  安阳说,我希望可以让你永远这么开心。

  有多少人说过永远呢?有多少人曾经喜欢过另一个人呢?

  其中有一个是我,有一个是安阳。

  此后安阳在任何地方都不掩饰对我爱慕和照顾。是的,他虽然比我小三岁,却一直试图在照顾着我,他熟知我的喜恶,他随时注意我的情绪,他总能制造惊喜。

  那个夜里窗口有透明的月光洒进来,地上一块银白的手帕,迷蒙里看见安阳的微笑,突然就惊醒了。

  第二天推开门,却看见门口一大束最爱的百合。我知道那一定是安阳。

  在那个瞬间,我终于明白,有些感情,纵使预知后果,也一定要把过程轰轰烈烈的走个全场。

  重新遇见王建祈的时候,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很平静的对我说:“其实你可以对安阳更好一些,因为他要求的并不多。”

  我自以为聪明的一笑而过,并没有多问。

  半年多后,安阳奇异的从我世界消失了,学校只说他已经休学,连王建祈也一并不见。

  我从诸多人零落的叙述中拼凑出了一个事实。王建祈结束了一切的生意,带着儿子去了国外,他的儿子,据说得了重病。

  一个月后,我收到一封航空信。安阳在信里说,对不起我不告而别,我现在一切都好,也希望你仍旧永远快乐。

  然后,我看见那张微微泛黄的照片,他说,你其实很像我的母亲。

  照片里的女子穿着一条长长的连衣裙,嘴角未启,眼里却满是笑意。在这被定格的一瞬,她确实和我莫名的相似。虽然之前的岁月我已经完全将她的样子忘记,可是电光火石之间,我将一切记起,她就是小时候和我情同母女的陈悦。

  她得的是红斑狼疮。开始是治愈了的,医生说,如果要生育的话,在怀孕初期和末期很容易复发。可是在爱里冲昏了头的陈悦,瞒着王建祈偷偷的怀孕了,于是她的病复发了,且一发不可收拾。这种病,虽然还没有发现遗传的因素,但感染者的后代确实比一般人更容易被环境诱发而发病。

现在,我想起来了,其实我和安阳的第一次见面,远在很久很久以前,有那么一个夏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安阳被寄居到我家里。父母给了他在我身上前所未有的关心,我因此深深吃醋,原来我一早就知道,安阳那样的孩子,是最最惹人喜欢的。夏天结束的时候,王建祈将安阳接走了,从此天各一方,再无音讯。

  一如现在。

  安阳的信并没有明确的地址,他有意不要我知道他的进展。我每天都把时间消磨在繁忙的工作里,只在每个周六,我会一个人到那个咖啡馆里静坐,听着别人的演奏,在咖啡的清香里让自己放肆的感伤,任由自己不可遏止的怀念安阳的味道。

  又是一个有月光的深夜,清脆的电话铃打断我原本就破碎的梦境。

  “楚楚,是我。”电话那端安阳的声音清清楚楚。

  “我现在很好,很顺利,很快就可以回来了,你一定要等我,知道吗?一定要等我。”他的语气满是激动,他呢喃着说:“我好想你。”

  挂上电话后,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我对他说:“我一定等你回来。”

  这就是我和安阳之间最后的诺言,余音在耳,他却始终没有回来,也没有了任何音训。我想他一定是无法回到我的身边了,这样想的时候,我总是眼眶湿润,钻心的疼痛。

  时间却依然在走着自己的脚步,这个世界不会因为少了安阳有任何改变。一如王建祈后来也过得不错,这是我给自己的唯一安慰。

  那个刚刚下过雪的早晨,那是一场江南罕遇的大雪,我好久没有这样真切的感受过大雪了,不由也微笑着看向这个渐渐展露的银白的世界。

  “哎,你掉东西了。”一个好听的男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转过身,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穿一件浅蓝灰的长大衣,高高的站在雪地里,容颜未变,微笑未减,手里拿着那条白色的围巾。雪后初升的阳光恰好投射过来,他身披金甲,锐不可挡。

  刹那间,我们的目光相遇。

  我的泪水几乎在刹那涌出。

  “安阳!”

可是那一声呼唤却不是我的声音。在他的身边,站着一个清秀窈窕的少女,年轻的容颜灼灼刺目,她轻轻拉动他的手臂,眼里清澈的目光有一丝疑虑。

  安阳近在咫尺,他手上挂着的白围巾,是我最喜欢的,那是很多年前他亲手戴在我脖子上的,现在,又拿在他手上,所有动作却停止了。

  他带着坚贞不渝的爱情却永远的离开这个世界离开我,还是他原来还生活的那样美好,却永远背叛了我们最初和最后的诺言,到底哪个更加残忍?

永远没有什么可以改变这个世界的脚步,人生永远向着前方,爱情一如时光流转,转瞬不见,永不回头,对与错都与承诺无关。我终于还是和安阳约会了,尽管早已不是约会的意义。

  还是在咖啡店,却早找不到当初的那家了。

  安阳平静的诉说着这些年的经历,那个时候,他确实是要回来找我的,却因为病情的突然转变被彻底颠覆了,甚至他一度以为自己即将死去,也就一直没有联系我,谁知后来峰回路转,获得新生,可是对于我的爱情,也许也就连同旧的病体一并消失了,后来继承父业,后来选择了一直默默陪在身边的眼前人。

  他说,原谅我,原谅我没有坚持自己的诺言。他的眼神还是那样让人怔忡。

  我突然微笑,其实要企求原谅的,并不只是他而已。

  因为在刚才的诉说中,遗漏了我们之间最重要的一环。

  在他离开一年后,我就遇到了另一个男人,我没有忘记安阳,可是我无法欺骗自己,那个人同样深深将我吸引。原以为终此一生,我也不会如此的,而事实是如此平静的将我坚定的悲伤轻轻击碎,徒留一些记忆的余味,那些碎片却将我深深刺痛。

  原来我不过是最最庸俗的一个女子,经不起似水流年,世事无常。

  我不过是拖延了两年的时间,告诉自己安阳一定是离开了这个世界,才那样心安理得的接受了另一个人。现在的我,早已嫁做人妇,婚姻幸福,安阳的身影,不过是寂寞深夜里满足自己所有爱情幻想和虚荣的真实依托。

  我以为平凡人的选择大抵如此。

  我温柔的看着安阳,我说,我永远不会怪你。

  离去的时候是分外的轻松,这几年的一点愧疚终于在安阳的背叛里得到了释放。为了表示自己的解脱,回家后我理直气壮的将向安阳要来的他和女友的照片放进影集里。丈夫看见了,突然说他见过这个男孩。

  我不相信。

  他说,就在两年前我们的婚礼上,当时我正在招呼宾客,他去接一个朋友,恰好在门口遇到这个男孩在张望,他以为是我家的亲朋,自然上前去指引,可是那个男孩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的走掉了。那俊美的容貌和奇异的神情,让他印象深刻,所以今天一看见,就一下子想起来了。

  “他是你什么人啊?”他的语气突然好奇起来,带了不经意的猜疑。

  我的眼睛有些模糊了。

  却是哪里在播放一首英文老歌,歌声穿越层层的高楼,隔着无数的消散的誓言和飞扬的尘埃,雪花一样飘过来,一层层将我覆盖。

  all for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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