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

皇上曾说我老实本分,赐了我单名一个质字。其实我知道他不过是嫌着叫起我来土气又绕口——因我的生辰在八月初八,我的爹娘给我取的本名是高两八。

我的爹娘大字不识一个,就连我的生辰都是沾了个能计数的街坊的光,才勉强被记了下来。我不知我家究竟凭何为生,我爹编过鱼篓草鞋,卖过鸟笼蓑衣,我娘拔草扎出的小人裹上布条竟然也像模像样,甚至可以拿到集市上换一捧米。

我却也不知为何,从我记事开始,饥荒便如同恶灵一般缠绕着我们全家人,日日食不果腹,饥肠辘辘。我想,若非穷困潦倒,我爹娘也该不会想着法儿的把我送进宫,净了身做了这没根儿的太监。

对于宫中的诡谲凶险我早有耳闻,无论是骇人听闻的坊间流传,还是初入宫时师傅的严苛训诫,都让我明白,如今我身处的是皇城,是随便哪一位贵人一拂袖,便可以让我身首异处的地方。可我入宫唯一的目的就是混口饭吃,只要我安守本分,低眉顺眼地伺候好主子,又有谁愿意浪费时间同我一个阉人过不去。

到底我还是想错了,我不惹事,不代表麻烦不会主动找上门。比如,我默默地洒扫甬道,却不小心对上了一位怫然不悦的主子的目光,她只冷眼一瞥,身边的大宫女便大步走来掴了我一掌。

再比如,我闲来无事编起了鱼篓,明明我挑了个甚少有人经过的偏殿别院,却被不知是哪宫的小贵人撞见了。他拎起鱼篓掂了掂,又似笑非笑地扔回我手里转身就走,没走出几步我就听见他大声地同身旁的宫人说:“明天让他来东宫伺候。”

彼时皇上七岁,尚是太子,阖宫上下都陪着不服管教贪玩散漫的年幼太子找乐子。我也只年长太子两岁,他总是说我,明明能做出趣味盎然的小玩意儿,却长了一副年过耄耋的朝中言官才有的古板面孔。

他自小聪颖过人,无论典籍如何晦涩难解,他略读一遍即可概知其意,偏偏他最喜调笑前来为皇子讲学的少师少傅,堂前对答胡诌一通,少师气得面红耳赤拂袖而去,他每每以此为乐,到头来替他罚写抄书的人却总是我。他亦精通骑射,纵马射雁百步穿杨,他却时常随身带着我给他做的各式弹弓,不住夸赞它们的结实灵巧,均可百发百中。

从古至今,有无数夺嫡之战势力之争,在民间广为传颂,无论如何风云变幻,最后无不以惨烈收场。那些入主东宫的太子学富五车,权谋有道,最终踏过无数人的身躯登上帝位。

可我听听话本子,再看看现实,传言到底与真实不同。皇上是先帝独子,两岁时已被册立为皇太子,当年别说是其他皇子,就连公主都不曾有过。况且我们这位皇上在做太子时,一心一意只想着玩,想着如何才能玩出另类,如何才能玩得尽兴,凭此气走了一批又一批少师少傅。纵观全朝,何来争斗,何来权谋?

先帝驾崩时,皇上刚满十三岁。他伏在龙床边掩面哭泣,我跪在外殿望向他时,第一次发现他的身形十分清瘦,即使他贵有千金之躯,此刻他也只是个失去了父亲的普通少年。

皇上登基的那天,自然也只有十三岁。他不顾大殿外等候的群臣,命人紧锁殿门,迟迟不行登基之礼,他抓着我的衣袖嚎啕大哭,问我为何偏偏是他非要做皇帝不可。我慌忙中捂住了他的嘴,若是被那些个早已心存怨气的内阁老头子们听见了,恐怕真的会新迎外封藩王入京称帝。

我什么也没说,就跪在他身边安安静静地等,等到他哭声渐弱啜声渐止,便着宫人给他换上了冕服,殿门敞起,始行大典。

他身着一袭玄青色的冕服,金线龙纹一团一簇,威严而璀璨,如沧海之上龙腾万里。他的一步一礼庄重肃穆,一言一词合制循礼,与一个时辰前瘫坐在殿前恸哭的少年郎判若两人。

礼成典毕,天色将晚。皇上回殿安歇了,宫人未及替他更衣,他便于龙榻上一歪,冕服半敞着露出中衣,向我伸出一条腿道:“小八,朕累了一天,快来给朕捶捶。”我应声去了,眼见他卸下典礼上的神情换回了往日的戏谑,仿佛是一位刚应付完长辈隔天便可风流快活的寻常公子。

新君继位,玩心不减。他命人在两厢之内建造密室,又在密室之中暗造机巧。他倒是按日上朝,准群臣上奏,准朝堂争辩,只是他神情泰然,似是庙堂高远山河万里皆与他无干。我不知谏言他听进去了多少,奏章他看进去了多少,江山社稷在他心中又有多少分重量。

从前先帝在时都没能劝住皇上贪玩的性子,如今皇上贵为天子,又有什么是他玩不得的。他先是在宫中模仿坊间街市的样子建了许多间店铺,他假扮富商于其间取乐,我凭着入宫前的记忆模仿起市井百姓,惹得他哈哈大笑。后来他又将鹰犬带入宫中,任百兽横行,致使宫廷内外头疼不已。

比起朝堂上整日絮絮叨叨的文臣,皇上更喜如我一般能纵容他玩乐的内官。在皇上初即位的几年间,朝中宦官相互勾结,竟形成了一股可与文官集团分庭抗礼的势力。而我,在他们礼尚往来的这些年里,仍旧循规蹈矩不知变通,唯有赶制手工机巧的速度追上了皇帝的喜新厌旧。自然,无论是言官集团里圆滑世故的人,还是宦官当道时狡诈阴险的人,都心照不宣地将我撇除在外,不屑与我为伍。

皇上在位的第四年,内阁上奏,明言陛下好逸怠政宠信奸佞,致使民怨四起。短短数日,类似的奏折如雪片般涌入御前,陛下的罪状与奸佞小人的名册都被悉数列举,六部九卿联合,要求皇上铲除以刘文刘公公为首的宦官集团。

朝臣们只看得见白天游手好闲的皇上,却不知案前批文的陛下是如何愁眉不展。他累了便会命我做个明火纸鸢放到天上打个亮,群臣如同不要命一般谏言的那几日,我有一晚竟不间断地做了十八个。

皇上看着纸鸢燃尽后盘桓在暗夜中的烟灰,平静地说:“小八,他们有罪,但罪不至死。”我没有言语。刘公公深夜拜见皇上,他深知皇上一向不喜群臣,只是出于对社稷的考量而不得不听取他们的意见。刘公公鞠着身子,露出奉承而狡黠的笑:“陛下所决,谁敢不从!”皇上也没有言语。

内阁首辅眼见皇上欲放敌手一条生路,连日上奏以辞官相逼,皇帝见奏朱笔一批,准了。内阁学士为前朝旧臣,先帝曾托孤于其,到头来未得诰命便告老还乡。

皇上在位的第七年,外系藩王谋反。消息传来时,皇上正歪在龙椅上绘制一幅丹青,他停笔沉思了片刻,却连头都没抬一下,“小八,你看这里是不是被朕画焦了?”

我将消息又重述了一遍。他终于抬起头,却仍是一脸淡然地看着我,说话的语气稀松平常,如同在与我商议稍后该让御膳房传何种小食过来。

“天下凭他去取。”

“那之后,陛下又要去哪里呢?”

皇上别过头去不再看我,继续着手上描绘丹青的动作。我侍立了许久,望见他眼中明明灭灭的微光,也发觉这些年他唇上的胡须渐长,脸庞仍是削瘦。他用尽了朱砂,才终于起身,拟诏,传令,调兵符。

皇上一直都亲自领兵操练。最初的几年,大臣多有上书规劝,称此不合礼制,不成体统。皇上纷纷置若罔闻,下了朝便奔去演武场带兵指挥,他纵身上马,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眼中映着剑锋的冷峻,脸上却溢出无尽的潇洒与自在,仿佛驰骋于黄沙之上时,这天下才是真正归属于他的。

皇上集结两万精兵只在须臾之间,叛军四散而逃,溃不成军,叛乱就此平定。

所谓师出有名,藩王犯上作乱打着的是为民除害的旗号。两年前的群臣联合,让宦官集团受过教训逐渐收敛了嚣张气焰,唯有刘公公躲过一劫后变本加厉权势滔天。皇上将叛军张贴的告示逐一阅过,有的词句竟未加修饰直接书在了抓捕刘公公的旨意上。刘文即刻下狱,三日后处以凌迟。

皇上在位十年,后宫凋敝,无一儿半女。他不曾沉醉于后宫,却在入寝前摹过各式丹青,有富丽皇城,有壮阔山川,亦有江南烟雨。画中朦胧镶嵌着女子的身姿,许是顾盼生辉的笑靥,许是灵动娇媚的侧颜,亦或是一抹舞姿蹁跹的背影,只是这所有步入丹青的女子发间都隐隐地簪着一串泡桐花。

皇上十五岁那年的上元节,夜里让我偷了宫门钥匙微服出宫,路过树下却被半串啃过的糖葫芦砸了个正着,抬头看见一个姑娘提着裙摆熟练地从树上爬下来,一双灵润的杏眼含着歉意,要拿自己刚买来的一对兔子花灯作赔。皇上接过花灯也牵住了她的手,那晚夜色稠厚,皇上在桥下放走了花灯又与她相谈甚久,我记不清她的相貌,她发间浓郁的泡桐花香却在我的记忆中许久未散。

我曾探问皇上为何不愿袒露身份将女子带入宫中,他用指节摩挲着宣纸坦然一笑:“何苦平白无故困人一生。”

皇上听厌了朝臣劝谏传嗣立储的话,选秀每隔四年便会有一次。皇上在位的第十二年夏,正值第三次大选。大选当日,皇上看中了一位女子,未及侍寝便当场晋了婕妤,封号桐。我听闻大臣们惊异非常,又义愤填膺地高谈宫规礼数,甚至搬出了祖制声讨皇上。

我暗地里嗤笑群臣,皇上何时将宫中的条条框框放在过眼里,但我带着御赐之物去给这位婕妤封赏时,仍是怔了片刻。桐婕妤也有一双灵动的杏眼,似是那位历经了十余年的光阴,终于从画中翩然走出的女子。

我原本以为,皇上会因桐婕妤而留情于后宫,日后诞育皇子,立储传业,朝臣多些心思在社稷的继承人身上,便会少些对皇上荒诞行为的指摘。可当桐婕妤娇媚的眼眸一眨一眨,一边笑说请高公公吃茶一边懂事地塞给我一个沉甸甸的锦囊时,她周身浓烈的脂粉气萦绕而来,湮没了她的宫中盛放的百花芬芳。她终归还是与她不同。

皇上在位的第十五年,一月中四次出宫南巡。皇上多次微服出宫,体察民情倒是不假,但他最大的目的无非是要躲避身边的糟老头子们的没完没了的说教。

太傅率先上书,随后引来多部尚书激烈上奏,言辞犀利,甚至动用了亡国灭族之类的字眼。皇上终于在数日后爆发雷霆之怒,他严令上书劝谏的百官每日按时上朝跪于朝殿外,跪足六个时辰即可下朝,如此五日后自领廷杖三十。

皇上将十余人因受廷杖而毙命的刑部奏报撇出案前,怒不可遏的神情里却埋着一丝无可奈何的怅然:“为何他们偏要与朕作对!”

我将奏折捡回来,想起一句皇上必然也心知肚明的古人训诫:“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高质,你给朕闭嘴!”他太阳穴上的青筋凸跳,抄起手边的砚台奋力向我砸来,我离他很近却不敢躲,想着从前他拿奏折砸我时就算离得再远也能正中面门,我登时闭上了眼。耳边一阵呼啸而过的风声,再睁开眼时,琉璃屏风细碎的残片和当值的宫人在我身后密密麻麻布了一地。

最终皇上还是妥协了,他下旨赦免了群臣的责罚,并在早朝时亲言暂缓南巡之事。

但皇上在宫里还没有安生地待上一段时日,便召来了钱彬钱将军,他让我与钱将军好生安排着,过几天准备出关。我与钱将军都愣住了。关外黄沙漫天寸草不生,远有祖上皇帝出征关外被俘险至亡国,近有六年前我朝同关外敌国发生战事损兵近万,如今以关城为界,关内皇上君临天下,关外的蛮荒之地却不再受皇上的把握。

我顾忌得太多,没有回应皇上似顽童一般热切的目光,反而是钱将军回过神来即刻便答应了。皇上特地挑选了休沐日出宫,避开了朝中那些老头子们的耳目亲信,直奔边关。

我们马不停蹄,行至黄昏时分,到达了关城门下。周围屋建寥寥人迹罕至,皇上停马远眺,余晖撒在他月白色的长袍上,与锦簇的龙纹交融,随着起伏的呼吸隐隐闪耀。我不知皇上闻不闻得惯边关掺杂着铁腥的黄沙味,但我不经意间瞥见他的神情,便知他已在肆意呼吸着无边的自由。

皇上颁下一道口谕,命守关将军打开城门。可命令发出去却迟迟未得到答复,见不到守关将军的人影,他的副将也闪烁其词。

皇上令我前去通报,我一路顺利达到关口无人阻拦,见到守关的张昀将军时,却被他手中明晃晃的长刀闪得眯起了眼睛,他挑起眉毛将长刀一横:“出关者,格杀勿论。”

我知道,张将军并无任何错处。不开关是违抗圣命,按律当斩;开了关,若是皇上在外有何闪失,江山无主国土消亡,日后也只有被千刀万剐的下场。他只是做出了选择。

我耽搁了许久,与皇上回禀完情况时,朝中两位老臣早已快马加鞭追上来了。他们上气不接下气,下了马便跪地苦谏,禀明利害,皇上盯着他们的伏地颤微的身子骨好一阵,平静地长息一口气,马头一勒调转回城了。

皇上并未就此打消出关的念头。钱彬多次进言,只要杀掉抗旨的张昀,边关再无人可阻圣驾。皇上要么摇摇头,要么干脆当做没听到,却一直让我多加留意张将军的动向。

皇上在位的第十六年春,张昀将军外出巡视,我将消息通报给皇上时,他没有丝毫迟疑,连夜闯出了边关,出关后还让御前侍卫守住关口拦下后面迟早会追来的人。

他身佩长剑,俯身纵马,脸上刻满了他高居庙堂时不曾有过的豪情快意。我不自觉地想,皇上若非天选之子,如今戎马半生,也应当是一位铁骨铮铮的豪迈将军。

皇上已过而立之年,却从未停止做一些让下属百官不知所云的事情。他带着一队人马在关外驻军,给各地的总兵官传了许多封书信,落款无一例外是他为自己拟定的冗长封号“军务总督威武大将军总兵官”,甚至还为自己明文定下了俸禄。

同年六月,边关急报传来,敌国首领率军五万进攻。曾怂恿皇上出关的钱将军闻报后力劝皇上撤退,然而皇上眼中难以言喻不可抑制的兴奋一览无余。我知道,皇上等待的人终归是如其所愿,姗姗而来。

皇上有条不紊地发布指令,他撇弃了往日的散漫嬉笑,取而代之的是久经沙场的沉稳镇静。

“西辽参将肖梓、宣州游击石夏,率军驻守宝洛、承天。”

“吉安参将吴雄、副将朱政、游击周栾,率军驻守贺阳、平湖、武台。”

“五日内集结完毕,听候调遣,不得有误!”

我曾任秉笔太监为皇上批阅奏折,于我而言,这些人名尽是十分陌生的将领之名,这些地名也尽是近乎生疏的军备驻地,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们相互关联。而朝臣眼中放浪形骸的皇上,却对此如数家珍,略加调遣即可为掎角之势。

敌国将领声名在外,才能卓越。他亲率五万精兵奔赴战场,气势如虹,绝非浪得虚名。同年十月辰时,皇上调遣的先锋部队与敌部于溪洲相遇,战事自此打响。

敌众我寡,原本是绝对的弱势。可天佑我朝,战场上大雾笼罩黄沙弥漫,敌军不知我军深浅不敢冒然前行,皇上亲自调教出的精兵又势如破竹,轮番进攻,两军激战昼夜未停。

皇上日夜兼程向溪洲发动奔袭,大雾散开时,援军到了,接应也到了,三股势力纵横相交,呈前后夹击之势。

皇上也曾向往金戈铁马的生活,也曾听闻大漠孤烟的传奇,只是我不知,彪悍的骑兵近在眼前时,他又在想些什么。我看到的他如往日一般镇静地挺直脊梁,却也带着不同以往的满脸深邃与肃杀。

叫嚣声不绝于耳,马蹄声振聋发聩,刀枪剑戟刺入肉身发出的闷响和随之带来的血腥味都让我头晕目眩。直至敌军撤退,皇上都在阵中策马奔腾,鼓舞士气。他手中的长剑映出的冷光照进了我的瞳仁,我想起,曾经那个不服管教的少年郎读着开国祖先的传奇竟流露出景仰的面容,那时他设想过的辉宏场面,如今全然实现了吗?

皇上私闯出关,无起注史随侍左右,无人记录敌军损兵几何,不知有多少人见证了皇上的英勇日后又有多少人记住。即便我两鬓斑白却仍铭记于心的那一日,他得胜而归,风尘仆仆纵马长歌,唱了一折子不知从哪儿听来未曾流于宫中的曲目,似血的残阳落在他的身后,撒下满地的猩红。

溪洲大捷后的数十年,边关便不再有军来犯。皇上也自此战之后愈发懒散,甚至接连多月不曾上朝,朝臣劝陛下勤政的折子堆满了御前的案几,皇上打开看上几眼便照原样发回去,后来干脆连圣诏都未留一道便离宫巡游。

皇上在位的第二十一年,南下副都,途经苏杭多地。皇上每经一地便召当地御史陪同钓鱼,钓上的鱼又令御史重金悉数买下,乐此不疲。他动身准备离开扬州时,命御史寻几株扬州盛产的琼花,扬州御史一把年纪,应当是身子骨仍然健朗回禀的语气才会如此中气十足:“自宋徽宗北狩之时琼花已然绝迹。”皇上不愠不恼,硬要了五百匹绸缎便启程了。

圣驾抵达副都时,先行的钱将军已将万般事宜安排妥当。钱将军送入宫中的女儿桐婕妤如今已位至桐妃,钱将军在朝中势头正盛,如日中天。他陪同皇上巡游副都,他摸得清皇上的喜好,言语间也极为入耳,只是我隐约感到他看向皇上的墨瞳中,带着一抹难以言喻的幽光。许是被我盯得紧了,他对我亦有所提防。

那日,春和景明。皇上同钱将军在湖中钓鱼,收获颇丰,皇上兴致大发,令我再取几个鱼篓过来。只是我未及将鱼篓送到皇上船中,便听闻了皇上失足落水的消息。我听侍从们东一嘴西一嘴地学舌,当时的场面如何惊心动魄,他们又如何七手八脚将皇上捞起,可皇上究竟如何落水却在他们诉说中变得愈加模糊。

皇上落水的当夜就发起了高烧,几日后高烧渐退,可不知为何,皇上小半月下来仍是浑身无力不见好转。我侍立在旁,看着阖眼歇息的皇上,他面色苍白,而发间乌黑无一丝白发,我盼着他快些康复,睁开眼仍是一副豪情凌云的模样,调笑着让我编鱼篓时再多些花样。可惜他没有。

皇上气息奄奄,他召来群臣百官,说着多年来他们殚精竭虑挖空心思想要让他说出的话。他说,国事为重;他说,大局为重;他说,从前都是他的错。

可是他错了吗?他真的错了吗?他到底错在哪里了呢?

皇上在位二十余年,河清海晏,歌舞升平。

他不问出身不论资历,任人唯贤,安民有措,他错在破官场规则于无形吗?

他不顾身份不闻条令,演武带兵,御驾亲征,他错在视宫规礼制于无物吗?

他离宫出巡远在千里之外,令群臣不得前来,但却要奏折一本不少地送往案前,他错在一生都在与文武百官抗争,妄想追求遥不可及的自由吗?

自皇上殡天的那一日起,我的时间仿佛停止了流逝。我自请成为了皇帝的守陵人,圣上无子嗣,我不知继任的新君经历了何种波涛汹涌,只是这些早已与我无关。

改朝换代,朝堂依旧。阴晴圆缺,月相如常。

我在老树下挖出一坛桂花酿,从前皇上心血来潮一口气让我埋了十坛,经年累月,我想如今也该让圣上尝一尝。

我自酌一碗一饮而尽,余下的都倾洒入地,清酒映着皎月的光华,片刻间渗入泥土。我的额头抵在大地上,闭上眼的一瞬间,我也分不清心头涌上的到底是寂寥还是安然。

老奴得赐名高质,未保君喜乐,未护君安康,未守君无虞。

老奴知陛下三好,好水墨丹青,好金戈铁马,好舒逸自在。

愿陛下再世如意,为富贵公子,为威武将军,为逍遥贵人。

老奴福薄,未能得陛下亲葬,此世暂别,红尘千里落,旧事如天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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