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妾成群》是1990年前后,苏童在《收获》杂志上发表的一篇中篇小说,小说一经发表便引起轩然大波。张艺谋拜读后,将其改编为著名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电影一上映便造成了万人空巷的局面。而本文将比较小说与电影在人物、意象和主旨方面的不同。
一、 小说与电影之人物比较(以颂莲为例)
1.外形差异
在小说《妻妾成群》中,颂莲是一个“身影单薄纤细,散发出纸人一样呆板气息”的瘦弱女学生形象,脸圆圆的,留着一头短发,不施粉黛所以脸色看上去有一些苍白。而电影展现给我们的巩俐式颂莲却大不相同了,红润丰腴的鹅蛋脸和中国北方女性高大壮实的典型身材显得她干练而又决绝,胸前两条又黑又粗的麻花辫带有浓重的乡土化气息,与小说中没落贵小姐、先进女学生的形象也不符。
总之我认为,导演张艺谋在颂莲这个人物形象上的改动是不成功的,观众非但没有享受到视觉上的美感而且在观影时会产生“跳戏”之感。但是,巩俐身上有一种中国女性庄重典雅的典型特质,且长相大气沉稳,有利于在电影参与国际大奖评比时,宣扬中国审美,增强竞争力。
2.性格差异
颂莲原本生于一个富裕家庭,父亲经营着一家工厂,有能力供她上大学。可天有不测风云,父亲在工厂倒闭后选择了割脉自杀,继母让颂莲在嫁人与做工之间选择,她毅然决然的选择了嫁人;当继母又问她是嫁给普通人做妻子还是给有钱人做小妾时,她也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做妾。
颂莲没有普通女孩子面对家破人亡时表现出的那种悲伤与绝望,更没有娇小姐面对继母刁难时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她表现出了超出年龄的冷静和现实,她知道自己从来没有受过苦,在以后的生后中也受不了苦,所以她选择了一条在物质上继续富裕的道路。
但是说到底,颂莲终究是一个刚刚踏出大学校门的青春女孩,率真的个性与鲜明的个性是不能完全被遮掩住的。她和陈府的其他太太们不一样,她擦汗用的是衣袖而不是手帕,正是这一举动使陈家的仆人们认为颂莲是陈家的一个穷亲戚,从这一点便可以看出虽然她出身富裕但却还没有学会富人或者说成年人那种迂腐而又矫揉造作的行为举动,她的身上仍然持有孩童般天真直率的特点。
面对雁儿的鄙夷她也给以有力的回击,她没有想过自己推搡下人的行为有失风度会引起众人日后的不满,她只是逞一时之快,可见在她是一个毫无城府的女孩子。次日,雁儿成为了她的贴身丫头,当雁儿为自己曾经冲撞四太太而感到害怕时,颂莲却全然忘记了这件事。
可电影中却丝毫没有表现出颂莲身上天真率直的这一特点。同样是颂莲刚进府的这一情节,在小说中,颂莲虽然现实的选择了嫁给陈佐千,但她还保留了中国传统女性婚前矜持保守的特点,坐着轿子进府。
而电影中的颂莲,是自己走进陈府的,带着出人意料的决绝和坚定,甚至坚定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和可怕,她抛却了自己所有的骄傲和自尊,带着绝对的物欲走进“地狱”。当她感受到雁儿对自己看不起的态度时,立即表明自己四太太的身份并趾高气昂的让雁儿帮自己把箱子提进屋里,次日当她得知雁儿是自己的贴身丫鬟时,以害怕虱子为由羞辱雁儿,使自己的丫鬟处于一种非常尴尬的地步,同样这也为颂莲的悲剧结局做了铺垫。
由这些小事可以看出,电影塑造的颂莲缺少健全的人格,或者说,电影没有完全展现出一个人物性格的多面性,而是侧重于描绘其性格中阴暗消极的一面。
说到性格差异,不得不提的就是颂莲的情感生活了。在小说中,有着三次婚姻经历的陈佐千见到热情可爱的女大学生颂莲“心情又新奇又温馨”,这是他前三次婚姻中前所未有的,当他看见颂莲打着油纸伞姗姗而来的时候,开心的笑了。我想正是因为颂莲漂亮整洁的模样和时代新女性独立自信的表现吸引了陈佐千。
而电影里因为颂莲这一性格的缺失使陈佐千对于颂莲的喜爱显得毫无根据,或者说在电影里陈佐千对颂莲一点点真心也没有,他只是秉持着一种玩弄女性的心理,这使陈佐千封建大家长的形象更深入人心,却与小说情节少有偏差。而颂莲为了争夺陈佐千的喜爱,不择手段,甚至为了与雁儿赌气,想出假怀孕的办法来争宠,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这样的颂莲,和深宅大院里那些依附于男人生活的女性有什么分别,她已经彻底沦为封建家庭的牺牲品和陪葬品,并且安于这种堕落,这与她接受过新思想的女学生形象不符。
小说中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就是大少爷飞浦。在飞浦没有出现之前,颂莲总是带着淡淡的哀愁,面对太太们的明争暗斗,下人们的拜高踩低,陈佐千的绝对男权主义思想,颂莲虽然没有明显的表现出自己的不满和忧愁,却常常坐在紫藤花架下发呆,回忆她学生时代美好的事情。直到飞浦的出现,颂莲的生活里才重新亮起了光,飞浦叫她颂莲而不是四太太;一起赏菊的时候颂莲看见飞浦眼里有异彩闪过;后来两个人又一起吹箫,我想彼时的颂莲对飞浦是动了心的,不能说他们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但飞浦身上的青春活力就像大学里朝气蓬勃的年轻人,那时颂莲向往的生活,虽然往事早已不可追,但内心的期望总是跃跃欲试。
所以与其说颂莲是对飞浦动了心,不如说是颂莲对自由生活和对美好爱情还有向往和期盼。而电影中飞浦的出现,并没有对颂莲的情感生活产生什么波动,只是充当了她与陈佐千感情变化的一个导火索而已,而准确的说,也并非是颂莲与飞浦两人的感情引起的,只因为陈佐千烧了颂莲的箫。可见这个颂莲是冷漠的,消极到了连对生活的期望和追求也没有了,就像行尸走肉,过一天是一天,我想总有一天,她会活成大太太的模样,老的像一百岁,其实人啊,老的不是容貌,是心。
综上,我认为小说中的颂莲,她是现实的但她也是率真的;她是不幸的但她也是抗争的;她陷于泥淖却仍向往阳光;她向黑暗低头可她的人格依然独立。而在电影中的颂莲,她坠于深渊且一步步越陷越深,她身上没有新女性的独立和自强,她有的只是奴颜和媚骨,她和大院里勾心斗角的女人没有什么差别。
二.小说与电影之意象比较
在《妻妾成群》中,苏童用舒缓的笔触,讲述了陈家五位性格迥异的太太的悲惨命运,冷静地描绘陈家花园那口冒着阴森冷气的古井,它吞噬过几代不贞女性的生命。在小说中,井是苏童借助的,极具象征意味的载体。井水是蓝黑色的,上面漂浮着陈年的落叶,当颂莲弯腰朝井中看时,她看见自己的脸在水中闪烁不定,连喘息声都被放大了。这口井的水不是纯净甘甜的,它也不再是万物的生命之源,即使是投下一颗石子也不会泛起动人的涟漪。这口井,是陈家的象征,它扼杀生命,摧毁女性的尊严,是一夫多妻制度的帮凶。
十九岁的颂莲,从踏进陈家大门的那一刻到最后受刺激发疯,都与这口古井有着密切的联系。颂莲先后四次出现在井边,四次的反应各不相同,且恐怖程度逐次加深,这些恐惧的来源不仅仅是这口阴森的古井,更是陈家沉闷的精神折磨。这口井就像恶魔一样阴魂不散的围绕在颂莲身边,预示着她不可逃避的悲剧结局。
井作为一种意象,不仅有内容上的象征意义,还有结构上的推动作用,它将一些细碎的小事串联起来,使小说成为一个完整的整体。它对于颂莲多愁善感的细腻敏感又受过新式教育的有自己独特的思想和灵魂的形象刻画有很好的作用,通过一次次的古井呈现,把颂莲的人物形象和人物性格一点点饱满起来,最终成为一个完整的形象。她执着的查明死人井的秘密,这使得她成为陈家惟一孤零零的浮萍,她想走出这个家庭但最终也没有走出,她想融入这个家庭可最终也没有融入,直到她坚守的精神世界被现实的利刃戳穿,最终彻底崩溃。
而电影的意象,从片名就可以看出来,《大红灯笼高高挂》。电影一开始,陈家大院就是一片红彤彤,连床头也挂满了红灯笼。新婚之夜,三太太以自己生病为由骗走了陈佐千。老爷刚踏出门就听见管家拖着嗓子喊道“三院点灯”这毫无情感波动的一句叫喊声回荡在陈家死气沉沉的宅子里,使人汗毛竖立。
第二天一早,颂莲去拜见各位太太,又以颂莲的所见来展现红灯笼的地位。颂莲来到三院,因为老爷还没起所以灯就亮着。红灯笼代表着的不仅是陈佐千这个人,也是老爷的恩宠和在大院里尊贵的地位,只有晚上点了灯的太太才能在第二天的饭桌上点菜。正是这样的规矩,红灯笼就成了陈家所有女人的追求,连丫鬟雁儿也不例外。
新太太来的前九天可以不听“招呼”,可到了第十天就得每天晚上在老爷睡觉之前站在自己院子门口听“招呼”,红灯笼点在哪院门口哪院就有了侍寝的机会。这真真比皇帝的绿头牌还气派呢。没点灯的太太门就只能垂头丧气的回去。
点灯的另一面就是封灯。颂莲假孕后房间里就点上了“长明灯”,寓意“长命”。当谎言被识破后,陈佐千发出了封灯的命令。于是下人们从旧箱子里取出黑色的灯笼罩,上面绣着龙纹却蒙着一层厚厚的灰,想来是很久没人敢于挑战老爷的权威了。山西大院,一片白雪皑皑,阴森的黑灯笼罩显得格外刺眼,整个四院都笼罩着阴霾。而行事的下人们一个个面无表情,他们早已麻木了。
整个影片使我映象最深刻的就是点灯后的敲脚声。新婚之夜,颂莲还不习惯敲脚,后来一听到别的太太的敲脚声,自己的脚便痒得不行,就像犯了毒瘾一样,闭目享受的样子就像在抽大烟。敲脚声响彻整个陈府,或许这把锤子敲得不是太太们的脚,是她们的恩宠,是她们的命。
在小说中,关于大红灯笼的描述只有一句话,而在影片中灯笼却被演化成一种主题,一种随情节变化的仪式,甚者是不可剥离的一部分。我认为这一改动是整个影片最成功之处。大红灯笼这一富有色彩感的意象,是火焰的象征,是一种静态的血腥与暴力,也代表着大院里女人们被压制的热情。且大红色与陈家阴暗昏沉的色调形成鲜明对比,表现出极具讽刺的效果,也照应着大院里所有女性的悲剧。而井这个意象作为电影的主要意象,表现力不够,且没有强烈的视觉冲击。
三.小说与电影之主旨比较
关于《妻妾成群》的主旨,我想分两组来讲。第一组是大太太和二太太。大太太和二太太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年老色衰,她们已经失去了用美色来争夺宠爱的资本。于是大太太靠吃斋念佛来躲避争端,她两耳不听窗外事,当颂莲去拜见她的时候她只说“罪过罪过。”而二太太采取的手段则是一味的陪笑和讨好,当颂莲去拜访她的时候,她就像招待亲姐妹一般亲热还送她上好的绸缎做衣裳,可暗地里却唆使雁儿扎小人行巫蛊之术诅咒颂莲。
但是分析着两人的处境,能发现这两人的表现有着深层原因。在传统男权社会,母凭子贵思想深入人心,大太太育有大少爷飞浦,且飞浦已经成年,未来势必会成为陈家的接班人,且大太太作为老爷明媒正娶的妻子负责陈家所有的大小事务,有一定的权利。因此,大太太作为当家主母选择明哲保身实在是明智之举,她是封建男权社会的受益者。
而二太太的情况就不同了,她身为妾室又没有儿子撑腰,在陈家的地位就只能自己争取,于是她的笑脸之下就隐藏着比谁都狠毒的祸心,在男权的压迫下,她变成一个扭曲的形象,表面唯唯诺诺和内心的阴险狠毒造成了她人格的分裂。
虽然两人表现不同,但她们对于男权的态度都是绝对的维护和服从,对于造成自己本剧命运的根源她们没有丝毫醒悟,她们把和自己一样处于压迫地位的同性当成自己的敌人,试图通过女性之间的争斗来得到解放,确立自己牢不可破的地位。她们只会对男权思想摇尾乞怜,她们想象不到甚至从未像想过男女平等的局面。她们两个是完全不觉醒的形象,是旧思想,旧文化的捍卫者。
第二组是三太太和颂莲。与大太太和二太太不同,她们表现出的是一种抗争的态度。她们平等意识的觉醒使她们产生了同病相怜之感。在男权社会实行一夫多妻制,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却只能从一而终,但是三太太梅珊没有恪守这种妇德,她用和高医生偷情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对父系社会和男权思想的反抗,但这是对男权主义最严重的背叛,于是她也受到了非常惨烈的对待。而颂莲作为读过书,受过新思想影响的女性,她具有女性意识的觉醒。能自觉思考女性的命运。
但在残酷现实的压迫下,她又选择讨好陈佐千,主动给陈佐千做妾。就这样,她一方面无法像大太太和二太太那样成为男权思想的卫道者,一方面又无法像三太太那样站起来勇敢反抗,于是她在这种心理矛盾的折磨中发疯了。
陈家大院的女性们在男权思想的压制下做出了各种努力,或屈服,或反抗,但最终谁也没有拜托悲剧的命运,小说的最后,五太太进府了,残酷的争斗远远没有结束。所以,在男权社会,女性只能沦为男人的附庸和商品,永远没有平等的地位。虽然梅珊和颂莲沦为斗争的牺牲品,但她们的牺牲值得引起我们的思考。只要女性树立主体意识,不终止对主体地位的追求,终有一天会摆脱自己的悲剧命运。
而《大红灯笼高高挂》这部电影,以女性的视角,通过女性之间的争斗来表现女性在男权社会下的悲剧命运。全片围绕大红灯笼展开故事,营造了凄凉的氛围。雁儿这个角色是所有下人的代表,更是社会底层女性的代表。丫鬟相当太太的念头最终葬送了她,她对于颂莲的嫉妒和迫害是一种被长期压制下形成的病态心理。
可见,男权思想对于女性的迫害,不仅仅是陈家的故事,是整个社会的悲剧。可与小说相比,电影中的颂莲并没有明显的反抗意识,她更像是一个趋炎附势的屈于男性势力的女性。发疯之后,她仍沉浸在点大红灯笼的情境之中,讽刺意味不言而喻,让观众唏嘘不已,我想颂莲最后的疯癫似乎由于内心的矛盾与挣扎,而是由于心里对不小心说出梅珊偷情事件的愧疚与目睹梅珊被杀死过程的恐惧,这也与影片过度执着于表现表现大红灯笼这一意象而鲜有涉及“酷刑”有关,使没有看过小说的观众有云里雾里之感。
而梅珊所谓的反抗也只停留在偷情的层面,她没有独立人格的觉醒,就像是在长期压迫下做出的“跳墙”反应。我想张艺谋想要表现的单纯只是制度对于女性的迫害,从而加剧了影片的悲剧色彩,使观众产生共鸣和深切的代入感。但是,这样的表现手法使影片内涵过于单一,教育和启发意义也不及小说。
我想,小说和电影各有千秋。
《妻妾成群》是一部意蕴非常丰富,主题深刻的优秀小说,而《大红灯笼高高挂》也是一部技巧精妙,场面宏大,令人惊叹的优秀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