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旧友阮洲2014年因癌症去世。
阮洲生病的时候,有一次我回家,家乡的油绿的稻田在阳光下有些刺眼,我们在田埂走着说着话。这时的他已经做了六次化疗了,身体有些发胖,他告诉我医生说效果不错,还做几次化疗可能就好了。他不停说着类似的话,不知道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我其实没有太认真听他和我说的那些在医院治疗的总总,只是看着他阳光下棱角分明的脸庞,这张熟悉的脸庞,记事起就存在的脸庞,内心五味陈杂。我曾经想象过自己得了重病的情景,会有很多的安慰和关心围绕在身边,觉得那也不错,那一刻我发觉自己错了。阮洲说话时看着前方,不时转过头笑着看一看我,然后又漫不经意地移开,而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害怕。
那段日子,他说得最多的是命运和生活。
从我记事起,我就认得阮洲,和他做了十几年同学,二十几年邻居,他向来成绩很好,在家又是很勤快的人,爸妈常拿他和我比较,大家都说他懂事又有礼貌。学生时代,每次考试我总是差他几分,那时向来不服输的我也从来没服过他,但有什么新奇的总是第一个想和他分享,上下学时我们都是一起回家,看同一本漫画,读同一本小说。在乡下,孩子们最讨厌做的农活就是捡棉花,没有什么技巧,一朵朵地捡,一遍遍重复,极要耐心,棉花壳扎手不说,还没捡到头,前头捡完的地方又有新的棉花在烈日下绽开,让你觉得没有尽头。阮洲也讨厌,但是他会经常帮我捡,两个少年在田间戴着草帽头顶烈日,兴致勃勃说着漫画里的情节,偶尔微风夹杂着泥土的气息吹下脸庞的汗珠,这样的画面发生了一遍又一遍,日子穿插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时间飞快流逝,而记忆里那样的场景一直定格在那片田间。那时候的我们,不知道什么是命运,未曾想过什么是生活,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
2013年的冬天,阮洲的害怕变成了现实,病情没有向他说的那样发展,本来遏制住的癌细胞突然扩散,直到他的骨髓,无法控制。我那天从家里得知医生已经让他父母放弃了,我给他打电话,说了很多,而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听着。我不停找各种话题,从以前的时光到现在工地上的种种,也不知道自己要告诉他什么。我内心疼痛地知道他已经开始在等待自己最终的结局,沉默地等待着。我很想让他明白一些东西,从书里看到的那些故事,我想他也许可以像里面的那些人一样战胜疾病,但他只是沉默着不说话,那些故事,他也看过无数遍,也为之感动过吧。
后来才知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对话。我曾经问过阮洲一个问题:如果生命只有一天,做什么好?他说那时候我们也老了吧,就和家人一起好了。
2014年春天,我最后一次看到阮洲。他又瘦了,戴着帽子像是睡着了。他妈妈在旁边失了魂,看到我,一下子抱住我,大声地哭起来,她说他走的时候身上很痛,说还有好多事没有做,我的眼泪也流下来。从小一起长大,他成绩总是比我好一点,比我更懂事,在上学路上说过无数的话,一起幻想过无数的画面,一起走很远的路去上补习班,一年一年长大。直到现在,我还会一个人去走那条上学的路。
生命,随岁月流逝,随白发老去,值得珍惜的,去珍惜吧,都有一天他们会变成回忆。
旧人不哭,旧友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