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没有雨,甚至找不出掠过树梢的风,一如今日的白昼晴空万里,暖阳度人。可谁也未曾想到,其时并不用想,祸根早已伏下,那缕草蛇灰线的芽头饱胀,不得不破土而出:从平壤败兵的越境溃逃,从北洋水师沉海喂鱼,从马关条约的割地赔款,从一次次含垢吞声的君子遗风。就在数小时后,夜暗墩墩实实地吞没整个城时,这座城里的人做了个可怕的梦,而这个梦在第二天刺眼的日光里变成了现实。
如果把当天的时针往前移,石原莞尔与坂垣征四郎强按着狂跳的心,能看到额头上因兴奋与紧张交织爆起的青筋。这两个被称做“军中之智”与“军中之胆”的人,很清楚此次军事行动以小搏大的凶险,又无疑是石破天惊的狂举。石原把步骤计划的缜密周详,可万万没想到,那个掌握着东三省命运的二流子少帅,在当夜炮仗炸裂的关头,却在七百公里外的北平梨园里和着节拍,哼着小曲,呷着香茶,嚼着豌豆黄,为心仪的角儿卖声叫好,地地道道的本色出演。多少年来,我的内心埋藏着个疑问?知子莫如父,张作霖盖世枭雄,怎会把大位托付给小六子,难到膝下真无芝兰玉树了吗?孰不知,这子承父业的传宗接代,白山黑水间的儿女们的运命就注定破家毁难,骨肉拆散了。坑人呢!急报流星似火地飞来,千里传檄,还有四溢的狼烟,这个字汉卿的大人物,只是向关内二十万束甲待命的军人下达了刀枪入库,死不抵抗的谕令。这真是天上掉下块大馅饼,特别寸地砸在石原光秃秃的脑壳上。而这个制做面点的主厨,这顶七星桂冠非大爱穿花度柳,蕴藉京华的张学良莫属。这是个始料未及的馈赠,区区两万关东军面无愧色地笑纳了这鼓鼓红包,狼入十倍于己的羊群,几乎兵不血刃赢得了空前举世的胜果!这个故事并没有就此谢幕,贪婪是人类的本性,一旦获得纵容,死也不会勒马回头。这更似股票逢牛市,一天一个涨停板,那金海银山的红利已让军国赌徒们魔狂,怕来晚了分不到满嘴流油的肉羹。多米诺的第一块骨牌被推倒了,脚跟脚来的,这个绵绵延延了千年的国度族民再遭劫灰已不可避免,口子一旦切开,会血流成河,江山易色。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这应该是城陷地丧时大多数人的注念。一切为时已晚,太阳旗、东洋斩、仁丹胡、三八大盖上明晃晃的刺刀都在强力说明,当地的土著人已沦为外族掌中的玩物,不折不扣的玩物。是玩物,就行随便的骂,随便的捏,随便的捶,随便的踢,随便的砍,随便的杀。没有怜悯,没有歉意,没有道理,更没有公平,只有廉价的空气未被剥夺。可能有许多人想不通,他们省吃俭用供养出安邦卫土的官爷大兵,都是纸糊气吹出来的废物,那些同样可以震摄敌胆,打上去也有窟窿眼儿的枪炮旦夕间成了烧火棍。我对所谓的武士道精神从不感冒,骨子里也是欺软惧硬。挥拳相向时,及以迎头一击,历史就会刹车转弯,南辕北辙。不信,白马将军陈庆之以八万的一旅偏师,扫荡了数倍的北胡铁骑;东晋的几千北府兵让符坚麾下的八十万执坚披锐的甲士尝到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滋味;剽悍不屈的阿富汗人让钢铁洪流的苏军沉陷泥潭,灰头土脸地离场;死缠烂打的越共,让武装到牙齿的美兵败走麦城。纵观国与国间的争战,或是人与人的斗狠,军备优势与体格弱强并非绝对左右胜败的因素。刚勇溶进骨里,硬度自显,宁折不弯,才是魂魄,才是不可摧毁的坚城。丘吉尔在他的至暗时刻有那篇名垂后世的铁血演讲;蒋介石也曾于战局势危累卵时,一个人躲在浴缸里放声欲绝;蒋百里有一句钉钉铛铛的肺腑金石,对日,要么干,要么死,就是不能服。懦弱龟缩,是要付出高昂的成本与代价的,失去了做人的尊严与自由,如果还能被称为人,充其量也只是个耕奴,是个织婢,只剩下那一息尚存的苟活,还有被随时屠宰弃之荒野沟渠的风险。后主李煜等来一杯闹肚子也能要命的毒酒,徽宗赵佶囚在五国城的残屋败壁中凄风苦雨,他们一并失去的还有土地、财富、子孙、女人与臣民。历史的可贵在于它是一面镜子,能够烛见过去。如果涉身重蹈旧辙,除了不长心眼,记吃不记打;就是十足的傻狍子,折回原地蒙圈。
九月十八日,没有经历过的人,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一夜。前尘已离我们渐行渐远,淡淡的忘却好像成为一种无可厚非的习惯,即使汽笛嘶鸣,钟声悸耳,有那么些感触,在心里起泛波澜,过了就不愿提起,最起码误不了今宵浮白撸串,再赴瑶台。
后来的后来,石原被自己的佩刀捅中裆部,长期尿血殒命于膀胱癌;骄狂嗜杀的坂垣,数年后终结于巢鸭大狱的绞刑架下;而那个置身世外,画地为牢,已无老脸踏足故土祭拜祖先的张大公子哥在风烛残年客死异乡。不知他们频死的那一刻,最后的影像到底是什么?不过,以我的猜想,根本没有一个人会低首忏悔!在狰狞的死神面前,也有一样本能的恐惧伤怀。可也曾想过,就在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那天算起,无数人有过那样悲痛撕裂的感受。
相对残暴的发指,麻木不争的怯懦同样有入骨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