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末我去了乌镇戏剧节,在那里经过了几个第一次:第一次看了一场时长4个半小时的剧,第一次自己的脚和演员的脚只差半个手掌的距离,第一次参加夜晚11:00才开始的活动。
子夜朗读会设在蚌湾剧场,晚上11:00开始。我们9点40左右开始排队,等待入场。
这场朗读会是本届戏剧节的第一场朗读会,主题叫做“我们时代的社戏”——朗读鲁迅。在场的人都很积极,有读《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的,有念《少年闰土》的,还有东北话版的《社戏》。我找了萧红《回忆鲁迅先生》的一段,没来得及上台朗读,分享在这里:
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不短,文中写了关于鲁迅的种种细节。其中海婴和父亲说晚安的片段,给我的印象最为深刻。
明朝会
菜刚上满了,鲁迅先生就到躺椅上吸一支烟,并且阖一阖眼睛。一吃完了饭,有的喝了酒的,大家都闹乱了起来,彼此抢着苹果,彼此讽刺着玩,说着一些可笑的话。而鲁迅先生这时候,坐在躺椅上,阖着眼睛,很庄严地在沉默着,让拿在手上纸烟的烟丝,袅袅地上升着。
别人以为鲁迅先生也是喝多了酒吧!
许先生说,并不的。
“周先生的身体是不如从前了,吃过了饭总要闭一闭眼睛稍微休息一下,从前一向没有这习惯。”
海婴每晚临睡时必向爸爸妈妈说:“明朝会!”
有一天他站在上三楼去的楼梯口上喊着:
“爸爸,明朝会!”
鲁迅先生那时正病的沉重,喉咙里边似乎有痰,那回答的声音很小,海婴没有听到,于是他又喊:
“爸爸,明朝会!”他等一等,听不到回答的声音,他就大声地连串地喊起来:
“爸爸,明朝会,爸爸,明朝会,……爸爸,明朝会……”
他的保姆在前边往楼上拖他,说是爸爸睡下了,不要喊了。可是他怎么能够听呢,仍旧喊。
这时鲁迅先生说“明朝会”,还没有说出来喉咙里边就像有东西在那里堵塞着,声音无论如何放不大。到后来,鲁迅先生挣扎着把头抬起来才很大声地说出:
“明朝会,明朝会。”
说完了就咳嗽起来。
许先生被惊动得从楼下跑来了,不住地训斥着海婴。
海婴一边哭着一边上楼去了,嘴里唠叨着:
“爸爸是个聋人哪!”
鲁迅先生没有听到海婴的话,还在那里咳嗽着。
父亲的病
“明朝会”这个片段,使我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他的另一篇文章《父亲的病》,收在《朝花夕拾》集子里。文章末尾描述了鲁迅先生父亲弥留之际的一件小事。
父亲的喘气颇长久,连我也听得很吃力,然而谁也不能帮助他。我有时竟至于电光一闪似的想道:“还是快一点喘完了罢……。”立刻觉得这思想就不该,就是犯了罪;但同时又觉得这思想实在是正当的,我很爱我的父亲。便是现在,也还是这样想。
早晨,住在一门里的衍太太进来了。她是一个精通礼节的妇人,说我们不应该空等着。于是给他换衣服;又将纸锭和一种什么《高王经》烧成灰,用纸包了给他捏在拳头里……。
“叫呀,你父亲要断气了。快叫呀!”衍太太说。
“父亲!父亲!”我就叫起来。
“大声!他听不见。还不快叫?!”
“父亲!父亲!!”
他已经平静下去的脸,忽然紧张了,将眼微微一睁,仿佛有一些苦痛。
“叫呀!快叫呀!”她催促说。
“父亲!!”
“什么呢?……。不要嚷……。不……。”他低低地说,又较急地喘着气,好一会,这才复了原状,平静下去了。
“父亲!!”我还叫他,一直到他咽了气。
我现在还听到那时的自己的这声音,每听到时,就觉得这却是我对于父亲的最大的错处。
希望父亲可以平静安详地离去,是鲁迅作为儿子对父亲的爱。
病中挣扎着大声回答“明朝会”,是他身为父亲对幼子的爱。
每个当下,都在尽力。
又及:有个20岁左右的女孩在朗读会上读了自己写的有关乌镇旅行的文字,是年轻人才会用的行文方式:有故作矜持的抽离,比如“我”不写做“我”,写做“慧子小姐”;也有态度鲜明的总结,比如“旅行如果不能指向喜欢的地方,那就指向未知的地方。”
我忍不住一再感慨:好年轻啊,真是非常非常年轻。这种非常自我中心、欲赋新词的表达风格,因为终将随着年龄的增长而离去,在那个江南水乡的午夜,显得格外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