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壶茶》·下

  雨丝微凉,安岩醒来的时候,窗台的雨击打着窗棱。

  潮湿的风透过窗沿和门缝渗入房间,旅馆内安静得很。他感觉到额头的温度,才发现自己埋在对方的怀里,贴着对方颈窝。均匀的呼吸声在头顶,这个男人睡得很熟。

  

  鼻腔里是对方的味道,安岩心漏了一拍,他赶紧闭上眼默念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又睁开,看见近在咫尺的白皙皮肤。

  他想咬舌头了,想知道是不是真的。

  

  静谧的光,雨声滚落在窗外,寂静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想被什么拉扯着扑通。每小心翼翼的靠近一点,心跳声就大一些。

  深夜让人想起过往,让人的思想不切实际却又意外的理性,安岩想起了曾经也其乐融融的家庭,想起和江小猪们胡扯抬杠的模样,他眨了眨眼,发现现在居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离开一个固定的地方,走在未知的路上,如果不是自己真的做出来了,还真的不可思议。

  

  他终于心安理得的埋入他的胸膛,不顾还发肿疼痛的双腿,跌入恍惚而恬静的梦中。

  

  当序幕拉开,像是遮蔽一切的帘,在被人生生的拽开之后刹那间倾泻下无数阳光。命运的路途在那样一个拐角绽放出别样的光彩,一刹那点燃了人的生命。

  

  扎着白头巾的大汉笑起来如同雷鸣,张扬而放肆,他一扬手差点把安岩脊背给拍断——

  “没想到啊神荼,也开始带人了!”

  

  冒着蒸汽和浓烈火锅香的火锅城,神荼不吭声的吃饭,又听到对方粗着嗓子笑:“怪不得你迟到了一个星期。”

  安岩啊了一声,扬眉抬起了头,又被神荼给摁了回去。他说了声好好吃饭,不轻不重的看了大汉一眼。

  潜台词明显,少说。

  

  被摁着头的少年偷偷的弯了弯嘴唇,连带着嘴里没咽下去的孜香涮羊肉都鲜美异常。

  等我就等呗,这么傲娇。

  

  安岩最喜欢神荼弹奏的样子,这个人无论在哪里都带着他的吉他。他的吉他永远是静的,当他在酒吧的舞台上灯光亮起,整个场都会静下来,目光移不开聚焦在这个清疏年轻的男人身上,空中流淌着不知名而情绪难知的旋律。

  民谣是一个听故事的音乐,乐者无意,听者有心,触动人心的从来不是音符本身,而是酒中味味中事。

  琴弦的颤动,指尖的往复,明暗的灯光下一手托腮叼着吸管咕噜咕噜喝着莫吉托的少年,望着舞台上男人的侧影,眼中装了整整一个世界。

  

  桀骜与孤独,其实他们两个都是,又都不是。

  

  时间加速后一切都飞快的翻篇,回想起来才发现他们真的走过很多地方。不像想象中充斥着离奇和美丽的风景,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有力的冲击安岩的世界观。他看到了很多一模一样的城镇,在山上遥望的风景走到跟前发现和想象中大相径庭。他们两个追着扒手跑了整整一条街,最后神荼一扬手一个反踢将人撂倒,跟电视里一样,干净利落,把安岩吓了一跳。

  

  “英雄,你怎么不去拍电影呢。”

  

  神荼在没人看见的角度翻了个白眼。

  “二货。”

  

  卖地摊货也卖,神荼是不会吆喝的人,但是安岩会啊,那个传说中和“秦哥”又八辈子拜把交易的地摊小贩冲着神荼把安岩夸上天。说这个小子一出手啊那是方圆百里的姑娘家都来买东西,要不是神荼冷着个脸,他是真的想留人,这人才,天桥一哥啊!

  我厉害吧,夜市里少年眉眼疏朗,透着点骄傲,喂你走的那么快,不怕我走丢?

  

  神荼心微微颤了一下,在安岩有意拉上自己手的那一瞬。这个人的手柔软而温暖,温暖的像一团小小的火,那种触感难以言说,透过手中的茧像胳膊延伸,无声中泛滥成灾。

  他眼神复杂,却在人群中慢慢的攥紧,哪怕身旁那个人得意的笑也不管了。

  手将对方包裹,像是一个拥抱,护住另一个拥抱。

  

  他总是买些稀奇古怪的小东西,画着裸女人的卡牌,放在手心就会打转的陀螺,扭来扭去有各种花样的魔方,还有可以转出各种花色的万花筒。他像是收藏宝贝一样把它们放在自己的背包,非要说它们是纪念品。

  不带走点什么,我会以为这一切是假的。

  安岩说。

  

  这个人啊。

  神荼走过那么多地方,还是第一次和人一起走一段路。他总是从一个据点走向另一个据点,从一段音符走向另一段音符,走在自己道路里,却没想到生生的被这么个人撞进自己的生命。

  

  北上,火车哐当哐当,汽车轰隆隆,自行车叮当作响。

  光影掠过的风景,在嘹亮的高远歌声中一闪而逝,无数的人的笑颜,有咖啡厅晃着腿的占卜小姐,有那个街头卖传说喝了就能活一百岁壮骨药的黄半仙,有掐着指头算收成的种地老人,有同行的走歌人,偶尔会遇到他们。在民宿,在街头,在路边,在无数如果没有神荼,一辈子都到达不到的角落。

  

  烟味在时间中飘荡,在这群人张扬的笑声和爽朗的话中,他们拍着神荼的肩说起圈子内的事,调侃安岩这个小跟班。有人给安岩递烟,还没想怎么办就被神荼接了,一声淡淡的谢谢,像是最厚的盾,抵挡了一切有的没的。

  

  像是一场不管不顾的冒险,追随与同伴,他们在光秃秃的山岗上互相敬酒,酒杯里装的是矿泉水。安岩趴在神荼背上很好意思的碎碎念着笑话和往事,那个男人倒也好脾气的听着,不打断,也不插嘴。

  

  记得没有找到青旅的夜晚,披着月光走了很远的路,安岩和对方谈起自己不甚和谐的家庭,讲起只有分数没有其他的学校,讲起他的朋友,讲起很多放在心里说不出口的事。

  他说走歌人是四海为家的,你真的没有家吗。

  

  神荼意外的沉默,安岩拉着他的胳膊,眼眸在夜风中柔软潮湿。

  露开始凝结,脚踏过去的时候留下一片湿湿的痕迹。

  

  安岩说:“是哦,你大概是不会说的。”

  

  神荼道:“你什么时候回去。”

  

  “对我来说这就是一场梦,是吗。”星空之下少年微抬起头,他不想走了,于是前面的男人也停下脚步,两个人两道修长的影子,在地上延长,在苍穹下渺小。

  

  “等我回去,我又要回到千篇一律固定的生活。我会变成所有人都想让我成为的样子,靠上一个不好不坏的大学,上一个合乎情理的专业,找一个薪水看得过去的工作,或许还会有个女朋友——”

  神荼回过了头,夜风中眉眼清疏,昏暗的光线里,看着安岩。

  

  “可是神荼。”安岩道,“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干什么吗。”

  

  “嗯?”

  

  干裂的唇有些颤抖,连带着眼眸。那双时而狡黠时而明亮的,小鹿一般的栗色瞳孔,夜色中不甚清晰的栗色瞳孔在微微的发颤。映着对方的身影,从头到脚的每一寸,连带着对方的气息和每一句话,在心里里压抑着控制。一层又一层的波澜,从心底深处向外泛滥,一次次涌上喉咙,覆上脸侧,他知道自己的脸开始发烫了,黑暗中他的脸烧的不像个样子。

  

  他张了张嘴,犹豫了再犹豫,说了声算了。

  

  少年在风中抬头,两个人望着浩瀚的星空,树叶被风吹得呼啦沙沙作响,寂静的像是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哪一个是天蝎座啊。”

  

  手指指向一个方向。

  “那个。”

  

  “很漂亮。”

  风声。

  “嗯。”

  

  卷没在夜里的情绪,红肿着双眼迎接寒冷的早晨,当大地再次展露生机,滚烫着阳光覆上人的眼睑,安岩趴在神荼的肩上睡得很熟。就这么走着,从喧闹的集市穿过,路过书声琅琅的学校,街巷有夫妻邻居在争吵,隔着楼层对着窗户破口大骂,花盆从阳台滚落,一地的碎片明晃晃反着光。

  神荼将安岩放在床上,半蹲在那里犹豫了一瞬。

  

  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可是如果一个人总能按着自己所想去做事,那他本身也不算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存在了。光影里少年疲惫但满足,像是梦到了什么好事。安岩的皮肤因为这段时间的奔波晒黑了一点,是健康的小麦色,就因为这个,至少念叨了十遍为什么自己不会变黑简直人神共愤。但说心底话,这样一张脸是很养眼的,养眼到只是这么看着,都会有种被感染的感觉。

  安岩总是乐观的看着所有的事,这个少年不管是什么目的,他已经在心底里住着,放不下。

  

  神荼低下头,很轻的,屏住呼吸的,不留痕迹的。

  微凉的唇,覆上嘴角,又贴合上去,轻描淡写,触碰中的吻。

  虔诚而小心翼翼的,像是怕打碎宝物的骑士。

  

  天色已经将昏,吉他包歪在墙角,这么多年以来,陪伴着他前行的只有这一把吉他,走歌人追求的是随心所欲的自由,是放荡不羁的潇洒。对于他们来说,这路上背负的东西越少越好,而事实上所有人都背负着故事,在歌声中蕴藏,在琴声中鼓荡,在天际辽远,在岁月中沉淀悠长。

  

  神荼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但过了今晚,他好像有了。

  

  手拿起背包带的一刹那,门还没有打开,他听到了身后带着奶音的呢喃,沙哑而微弱。

  

  “你要离开了是吗。”

  

  问句,没有问号,平淡的已经确定的事实。安岩安静的蜷缩在床上,望着神荼的背影。

  在他和这个男人之间的桌面上,放着蓝色的车票,放着一叠零散的钱,薄薄的压在烟灰缸下的纸条在无声中翘起卷边,折痕明显。

  

  安岩说:“我们还能再见吗。”

  

  视线中他总是遥望着这个人的背影,无论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一样。门打开的一瞬是吱呀的一声。隔得那么远,安岩看不到按着把守用力到发颤的手,更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他只看到黑暗中翕开一道明亮的光,将那个男人的影子斜着投射在墙上,然后那道影子短了,又拉长,然后暗淡消失。

  

  “也许不会。”

  

  风声,惊动了风铃,清脆而轻灵的摇晃出动人的旋律,一刹那波动了人的情绪和心弦。

  我低头,茶杯口延一点亮,杯底只剩下一点残渣,再抬头,灵真望着我,那双眼眸实在是很安静的透心的温柔,如同她故事里的漫天星海,一刹那间哗啦一声,就倾泻了下来。

  

  我说:“很普通的故事,但是意外的很美。”

  

  她垂下头笑了一下,说是这样。

  “真实的故事没有这样美,人生意外与巧合没有小说中那么多,他们已经是奇迹了。”

  

  “所有走歌人心底都装着个奇迹,是吗。”

  

  水洗的帘子后,老板娘手下的猫懒洋洋的叫了一声,雪绒似的毛蹭了蹭素白的手臂,她如瀑的长发笼在身后搭在肩侧,慵懒而又美好。

  

  她说:“茶凉了。”

  

  第三杯茶清澈没有味道,化在口腔里只有茶的香味,这种清淡的茶叶独有的香味从鼻尖萦绕到心头。我看着面前手翻过了纸页,枯黄卷边的纸面,贴着张已经褪色的照片,依稀看得见山景,蜿蜒的道路,还有路旁的落樱。

  

  茶水没有了,三个杯子小巧玲珑,整齐的摆放着,围绕着茶壶,像簇着一颗星星。

  

  成长是不自觉在平凡生活中沉淀的哀伤,时间将这种中二又必将经历的情绪冲刷殆尽。当人不再长高,当人开始学会面对现实,当人回到紧张有序的生活,安岩叼着圆珠笔思考着检讨怎么写,发现自己已经不在乎父母的离婚安排。

  

  江小猪看透了安岩的学霸本质,大手一挥删除了这个人和他们一起“浪迹社会”的资格。这群哥们儿围在教室后面商量着哪里有暑假工哪有味道正的排档,安岩一回头就被胖子踹一脚,硬是要把他给蹬回去看题。

  

  他在不断炎热的最后一刻望向窗外,耳畔铃声响起,老师开始收答题卡。同考的有女孩子没忍住哭了出来,对面楼欢腾一片,书包和散乱的书籍全在天空飞扬。

  毕业的时候掺杂着留恋和期盼,时间的流速会在缓慢中无限的拉快拉长,大学里他学会吉他。所有人都说他拨动琴弦的时候能够触动人心,这个无辜的青年只会看着对方说哦可我连个女朋友都没碰过呢。

  

  风生水起,时光在相机的咔嚓声中被暂停为剪影。

  恪尽职守,时间打磨,人和人的轨道不易相交,他变成了和大家差不多的人。

  

  在大四最后的一年,朋友给他安排了一场别出心裁的相亲,传闻中那是一个很美的女人,温柔而体贴。所有人都说他们该是一对,还没有遇到就已经被送上各种祝福,安岩不知道打了多少个哈哈,最后还是被赶鸭子上架,坐上了去韶华的公交。

  

  每一年的樱花一样,每一年,都一样。

  

  这个成熟许多的人还是少年,抬头望着粉色飘落的花,想起了一场意外而柔软的雨。

  

  他放下吉他,在路边按上琴弦,指尖拨过的一瞬,音符迸出,让人的心头一颤。

  

  寂静中他看见灯火阑珊,想起在不知名的地方灯会,行走的摇晃着拨浪鼓的孩子,挂着大塑料布简陋的台子,咿咿呀呀的唱腔,还有人头攒动,还有手心微凉的触碰,还有头顶的一弯弧月,在婆娑的夜中摇摇晃晃。

  

  他看见了眼前的人,在没有抬头只看见影子靠近的一瞬间,他就想大概是他。

  没有吉他包,意外了。

  

  树下他的眼底还是像那个时候一样,冰消后是深潭,倒映着人的影子和一切的情绪。穿着不像当初随便,那装逼味十足的皮衣是没有再穿了,俨然是个上班族的样子。如果不是眉眼之间还透着与众不同的疏凉和孤冷,他甚至认不出这个人。

  现在弹着琴的人是他,可以走遍天下的人是他。

  

  是怎样的人能够将人从自由的远方拉回红尘,在生活中洗练成烟火的味道。安岩感觉到对方的手覆上自己的头,熟悉的几个冰凉的触点。琴弦在那一刻拨动,拨动流淌出一首属于很多很多个深夜的歌,一首轻缓而温柔的旋律。每一个声音都从指间落下,随着花飞扬在风里,额发拂动下不知道谁在唱着什么时候的自己,从过去到未来,又从迈向遥远的地方。

  

  相视而笑的默契还有。

  

  “时间它,是个很神奇的存在。年少的荒唐一场,却让他们一个找到归宿,一个找到未来。”

  

  “那那个相亲的女人呢?”

  

  灵真望着我,突然微微一笑。

  阳光西移,一线橘色的亮,映的木色的桌子上亚麻桌布泛着温柔的色泽。风铃在叮咚作响,猫打了个翻,从她的臂弯中跳到了地上,慢慢悠悠的攀着门槛往外看。

  

  老板娘像是在回想着什么,阖着目道:

  

  “那真的是一首,很动人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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