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枕上书凤九与桃花凤九灵魂互换

折颜上神急吼吼的冲进来时,东华正在喂凤九喝药。

别小看东华手中这碗不起眼的汤药,这可是用了七七四十九种珍贵的天材地宝,以西天无根净水为药引,由折颜上神用本源之力驱动婺姜炉中的神火,昼夜不停地熬了十余天才熬成的养神汤,于凤九的恢复大有裨益。

凤九受伤太重,与缈落一战后一直昏睡不醒,东华与滚滚父子刚刚相认,本该住在一处好好享受团圆之乐,但东华半颗心拴在凤九身上尤嫌不够,照顾年幼的孩儿便显得力不从心,滚滚懂事,见娘亲昏睡,父君照顾娘亲辛苦,无暇顾及他,便听从他舅公白真上神的劝说,乖乖同舅公回了十里桃林,帮折颜上神为娘亲配药,只每隔三日带着药物回太晨宫看望一趟,既不需父君分神照顾,也为娘亲尽了些心意。

今日本是折颜带滚滚来给凤九送药,滚滚趴在凤九床边时听父君说娘亲近日有苏醒的迹象,便央折颜多逗留了一会儿。

东华将药温上,与坐在凤九床前陪同的滚滚说话,折颜自己去找连宋下棋,两盘棋过后,约摸时间差不多了,便回太晨宫带滚滚回桃林。

重霖刚送折颜上神及滚滚殿下出殿门,才过半刻钟,折颜上神去而复返,一改往日的儒雅沉着,飞一样的闯进凤九的卧房,口中道:“别喝别喝别喝!”

东华执汤匙的手一顿,低头望向昏迷的凤九,凤九喉咙一动,最后一口药“咕咚”一声滑入腹中。

东华低头看向只剩汤底的汤碗,眸色渐深了些,问道:“如何?这汤有不妥。”

折颜立即挥挥手笑道:“并无大不妥,只是引魂草与锁魂草相似,这一碗汤里许是掺进了几叶引魂草,略改了些药性,温补养神是依旧的,只是……引魂草可能会召唤来异世之魂附于凤九身上,凤九所用不多,未必起效,便是起效了,少则一日,多则三日,也就恢复了,你若是觉得旁人占了她的躯壳不妥,可让她再昏个两三天,等她醒了,那异世之魂便也回去了。”

东华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道:“并无大不妥?折颜,我觉得你今日发上的簪子不错,可否送于我?”

这日,折颜是系着一根绫带回去的,回去后又央白真承诺给他雕五根白玉簪才肯罢休。

东华一般不记仇,有什么仇他当场就报了,折颜一般不吃亏,除非他心虚且打不过。



凤九醒在饮下养神汤的第二日。

这一觉似乎很漫长,她睁开眼时,觉着眼皮有些肿,头也有些沉。周围有很浓重的白檀香,她觉得有一点熟悉过头,却没往别的方面想,懒懒地伸了个腰,一扭头,终于发现了不对。

东华正睡在她身侧。他只穿了件白色的寝衣,头发睡得乱七八糟,睡得很安宁,因为被子全被她拽去,所以有些可怜的披了件外裳。

凤九大约有两百年没见过东华了,冷不丁一见,居然同榻而眠,吓得瞠目结舌,使劲儿地拍了拍额头,将自己额前砸得粉红粉红的,忍不住觉得是梦,可周围如有实质的白檀香和帝君暖热的体温又太像是真的。

凤九揉着额头回忆时,东华已经醒了,正无声地打量着她。

凤九低头时终于看见他已经醒了,讷讷地叫:“帝君……”

“醒了?”东华含笑,揉了揉她的额头:“可叫我好等。”

凤九从没见过东华这样,笑得她心尖儿滚烫,可又分外陌生,她震惊地变了神色,仍愣愣地喊他:“帝君……”

东华眸光落在她茫然的脸上,终于发现不对,眉头悄悄一压:“你是谁?”

“我、我是凤九啊。”凤九仍懵着:“我不是睡在狐狸洞么?怎么在这里了?帝君怎么穿成这样,睡在我身旁?”

她身上有很熟悉的气息,却透着一种怪异的陌生感,东华觉得不对,试探着问:“小白?”

“小白?是在叫我?”凤九懵懵地重复,眸光向下,终于看见东华帝君指尖悄悄拈着一枚昏睡诀。

这好像不是她熟悉的那个帝君。

她终于有些明白了。

“所以说,是凤九……呃、小白,错服了引魂草,才将我引来了么?”经过东华言简意赅的解释后,凤九终于明白自己为何睡在青丘狐狸洞,一转眼却苏醒在这里,得知自己迟早会回去,还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

“你是谁?”东华看着她的表情,仍觉得有种怪异的熟悉感。

“我的的确确是白凤九。”她眉头低垂,偷偷吸吸鼻子,显得极为可怜:“可与你的小白又不尽相同。我没有战过缈落,也未曾与帝君有过婚约。自继承青丘女君之位后,我、我大约已经有两百年没见过帝君了。”

她抬头看向东华,一模一样的脸,表情却是她在帝君脸上从未见过的,因而显得有些陌生。这不是帝君,至少不是曾与她在凡间恩爱如夫妻的那一位。她将嘴唇咬出泛白的印,看了看四周的布置,总觉得心里发酸,也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颇带几分幽怨的说:“帝君不是说,三生石上没有你的名字么?为何帝君能与小白在一起?”

东华眯起眼睛:“什么三生石?”

凤九立时震惊地瞪大眼:“你竟不知道这事?那你与小白,是如何在一起的?”

“若想打听别人的事,是否先应将自己知道的悉数坦白?”东华将指尖的昏睡诀散去了,挥手在床边落了一张软榻,懒懒的上了榻,摆了茶,似打定心思要听凤九慢慢地说。

“这个故事有些长。”她眉眼低垂,颇带点心死如灰的意味,淡淡地道:“左右你也是帝君,同你说说,倒也没什么。”

凤九从东华救自己,自己对他一见钟情,进太晨宫当仙娥开始说起。

他们的故事似乎有些相似,东华一边听她说,偶尔点头附和。

“你也当过仙娥。”或是,“你当狐狸是也被欺负过。”或是“你也曾帮他下凡历过劫。”

说到后面,帝君亲手毁掉了三生石上的姻缘,逆天而行会遭天命天罚反噬时,凤九已然开始流泪。

“帝君说,任何人都不会与他有姻缘。他与我在凡世那一段尘缘,已经夺去了他的法力。他可是东华帝君,昔日的天地共主,怎么能没有法力呢?”

“可我仍不甘心就此放手,害得爹爹低声下气去求人。我也曾努力的去抓紧过,可是帝君从来都不给我机会。不,倒也不是帝君不给我机会,是天命没有给我们机会,我为了违抗天命,连狐狸尾巴都割了,却也没什么用处,事到如今……”

“你竟为他割了狐尾?”东华听到这句,突然挥袖散去了眼前的桌几,脊背挺直,眼神冰冷,唇边绷紧了些,似乎动了怒。

“很傻是不是?”凤九似乎没有发现他的怒气,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低了头,眼泪簌簌地掉,“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一心想在三生石上刻上他的名字,到最后也没有刻成。周围人都劝我放弃,我也知道:这段感情不会有善终,坚持下去只会害了帝君,终究无用,便回家了。”

“帝君说,如果当年没将名字从三生石上抹去,他会喜欢我。我原本觉得足够了,有他这句话便足够了,可如今看见你们,我才知道:远远不够。”

她伏膝低低的哭,倒底是青丘女君,哭起来也是压抑的,泪水将浅色的布料洇透了,倒有些透明了。

东华原本因她为另一个东华断尾而有些生气,可想到自己为了小白连剖心都做了,便也有几分感同身受。

他们的故事不尽相同,却也有相似之处。

他与小白也是无缘,到最后,挣天命,改姻缘,硬是到如今。

想到这里,又觉得他们就此放弃有些可惜,不免想指点凤九一番。他不晓得那劳什子三生石是什么东西,但想着大约也同天命石差不多。

天命石都没能搅黄他和小白的姻缘,三生石便也算不得什么了。

“我大约猜得到他在想什么。不是不争,是不敢争。”东华淡淡地道。

凤九抬头,迷惑道:“帝君身为天地共主,原来也有怕的东西么?”

“自是会怕的。”东华这样高高在上的神仙说起“惧怕”这种有些丢脸的事情,竟比小阿离还要大义凛然理所应当,“他死不足惜,或只是怕连累了你,他已经三十六万岁了,你才这么点年纪,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东华低头看向嫩生生的小姑娘,能感同身受另一个东华的动摇与逃避,“我若是他,大概也会选择放你走。可惜我不是。”

“我原本也是想着护好她便是,无缘便罢了,只要她好好活着便好,可她却说,‘天命说我们没有相聚之缘,死在一起的缘分总是有的吧’。”东华弯了弯眼眸,笑得有些甜,又有些慎人,凌空摸了摸凤九额上的凤尾花,轻声说:“我连羽化都想带着小白一起,很可怕是不是?”

东华低下眼,觉得自己有些卑鄙,却见凤九苦涩地笑了笑,眼神里带点憧憬,“不会啊。若是帝君愿意,就是身归混沌,再无往生,也无不可。我不怕的。”

他的心一瞬便亮堂起来。

东华淡淡看她,半仰起下巴,“你若有这个觉悟,为何两百年不见他一面?”

“我……”凤九语塞。

东华懒懒地起了身,不知是不是错觉,凤九总觉得,他的眉眼凌厉了些。

“你说,三生石上与你命定之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这话题跨度有些大,凤九险些没反应过来,愣了半刻,赶紧道:“文昌帝君。帝君可认识,可有法子?”

“不认识。法子——自然是有。”

只听“嗖”地一声响,以削玄铁如腐泥之名而威震四海八荒的神剑苍何飞出剑鞘在房间空处盘旋,帝君懒懒地抬抬眼皮,“干掉他不就结了?”

凤九一阵无语。突然从传闻中最傲岸梗介冷漠有神仙味儿的东华身上,嗅到了一点顽劣的本质。似与她熟悉的东华帝君大不相同。

“阉了他也成。”

神剑苍何“叮”地穿透白玉石的地面,意有所指地朝斜前方斩了一下。凤九看着地面上深且整齐的刀口,都感觉到一阵肉疼。

“呃——”她试着打圆场,“这毕竟是我与帝君之间的事,总不好扯旁人进来。”

“那倒是……”东华手一挥,苍何剑立时飞回剑鞘中,无奈道:“那便要你费些力气了。”

凤九捂了捂额头。怎么说得好像杀人便不费力气似的。

“你当初不是为他割过尾巴么?便装痛就是了,痛得在床上爬不起来,他定然心疼得不得了。”

“帝君。割尾已是两百年前的事了,早就不会痛了。”

东华给了她一个“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连理由都要我替你想?你就只管找了由头一味卖惨装可怜就是了。”

凤九见他一副胸有成竹且略带骄傲的模样,心想,这定然不是一个简单的计策,怕是他们闹别扭时便用过的招数。

可她一向觉得自己身为青丘帝姬,虽不必凡事争先,但也不该轻易示弱,大约不会是个会卖惨装可怜的人。若不是她,那便只有帝君了。

凤九眼睛轱辘一转,装出一副怀疑的表情,用五官在表达,“什么破招数啊能行么?”这样的信息。

东华眯了眯眼睛,“你不信?”

“嗯。”凤九眼神晶亮,大力点头。

东华若有所思,挑眉,“你想看?”

“嗯嗯。”凤九卖力点头。

“想得美。”

凤九想,他果然是有些坏。

她有些生气,刚想讨伐他,便觉得一张温厚的大掌盖在头上,是东华。

小白的壳子里装的是另一个凤九,东华本不想碰她。他与小白是夫妻,但面对这个似乎比小白还要幼齿的凤九,却有些长辈教育小辈的感觉。

“他不同你在一起,定然是有些什么原因。可你需得知道:无论是什么原因,他心底都是喜欢你,想与你一处。想通这个,他若是说什么难的听话或做什么过分的事逼你走,你便不怕了。”

帝君总是惦记着推开她,凤九早被伤怕了,颇有些不服气,嗫嚅着说:“你又不是他,你怎知他喜欢我。又怎知他非我不可?”

“我自然是知道的。你并不是小白,我知道你会同旁人在一起都要发疯,更何况是他。”他说得倒是坦然,全然不顾凤九脸颊染上粉红,继续道:“你若想靠近他,需得知道他怕什么。他最怕自己会连累了你。”

东华道:“你将方才你说的‘如果能和他在一起,就是身归混沌,再无往生,也无不可’说与他听,他若不来,你便再放出话去,去寻你那什么命定之人,装作欢喜地去外头转两圈,不必费力,他便会来找你了。”

“真的么?帝君真的会来找我么?”

“会。”东华帝君眉眼疏淡,“他一定会的。你瞧他一派冷漠无情的样子,你若真的和别人在一起,或真离他而去,就是在剜他的心。”

东华深呼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的半心。

“没人比我更明白他了。他总以为自己公正大义无私所做全然为你好,可心里总惦记着你爱他甚深,便一辈子忘不了他,纵使不与他在一起,却也无法与别人在一起,是不是有些卑鄙?看他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可若真的到了你弃了他那天,怕是要后悔死。”

“真的么?帝君会这么在乎我么?”

东华笃定地颔首。

凤九伏在膝上痴痴地笑了笑,笑着笑着便哭了。

小姑娘哭累了,东华用了昏睡诀,又加了层印封了她的五感,终于将小白的身体抱进怀里。

“我不喜欢你为了别人哭。用你的身体为别人流泪也不可以。”

他吻了吻她的眉心。明知道自己不讲道理,还是忍不住呷了一口老醋。

“快回来吧,小白。我与滚滚都盼着你醒来,凤九、她大概也希望可以早些回去。”





凤九觉得,这一觉睡得格外舒服。

自与缈落一战后,凤九因为伤势过重而陷入了沉睡,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昏沉着不省人事的。许是睡得久了,伤势有所缓和的缘故,她近来偶尔也会有神志清楚的时候,常能听到帝君在她床边温声说着情话,有时还会有滚滚稚嫩的声音应和。想来滚滚与帝君相处得很好,已经能够有些交谈了。

凤九放了些心,想着帝君仍有余力来照顾她,大约是伤得不重,思及自己未曾和他说过滚滚的事情,便有些着急,很想睁开眼来同他说说话。但是费心挣扎良久,仍然有些睁不开眼睛,最后竟然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她迷迷糊糊地晓得自己是伤得狠了,所以才醒不过来。她也的的确确很虚弱。纵然有许多药温养着,大多时候依旧觉得自己身上沉重冰冷得像块石头。

但这一觉格外不同。凤九陷在柔软的床铺里,身体轻得像朵云,感知灵敏,周身灵力充沛,不像大病初愈,仿佛只是睡了一个安稳觉。

她窝在被子里,意识早已归拢,想着东华定然时时在她身边照顾,便不肯睁眼睛,有些娇气地唤他:“东华、东华、东华?”

喊了好多遍也没人应承,凤九微微眯起眼睛偷看了一下,发现自己竟在青丘狐狸洞中,她有些迷惑,难道是太晨宫住得不舒服,所以特意将她挪到这狐狸洞中养伤?这样想着,便更卖力地呼喊起来:“帝君!帝君!帝君!滚滚!滚滚!滚滚!”

嚷了许久,也不见那紫衣白发的神仙前来看她一眼,倒是迷谷从洞口急急忙忙地进来:“小殿下,您这是怎么了?唤帝君做什么?”还有滚滚又是谁?

凤九上下打量了迷谷一番,有些委屈地问道:“帝君呢?帝君为何不在此处?”

“帝君自是在太晨宫,小殿下回狐狸洞以来,帝君从未来过。好端端的,帝君为何要在此处?小殿下缘何有此一问?”

这一句话将凤九惹得火冒三丈,登时从床上跳了起来,正想同迷谷好好说道说道:她走的这短短两步路,竟有些无法掌握平衡,有些怪异地踉跄。

她觉得不对劲儿,特别不对劲,手指一弯召唤出尾巴,登时飙出两汪眼泪,“嗷——我尾巴呢?!”

难不成,她与缈落一战丢了条尾巴帝君竟还狠心地将她丢在狐狸洞里不管不问拐着她生的白滚滚在天宫享清福?!

这是哪里的道理!?难不成在星光结界里他说的话都是哄她的么?!

还有她的半心琉璃戒呢?!

不陪她便罢了,难道连送她的礼物也要收回去么?!

凤九刚与东华经历过生死大劫,被东华在星光结界里的甜言蜜语哄得十分得意,早将自己当成东华此生唯一的妻子,合该是恃宠而骄的时候。

一想到自己被孤零零扔在狐狸洞,还少了条狐狸尾巴,凤九当即冒了光火,立时冲出门去,提着陶铸剑踉踉跄跄但气势汹汹地冲上一十三重天。

这位青丘帝姬一向与太晨宫里那一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此时提着凶器怒气冲冲地找上门来,守门将一时不敢相拦,用手中的兵器虚晃了一下,颇没气势地问了一句,“殿下来一十三重天所谓何来?”

“找我夫君!”凤九一下子飞远了,只剩一声清脆回话留在原地。

守门将一脸懵。

嗯?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青丘帝姬白凤九与一十三重天太晨宫东华紫府少阳君之间的爱恨情仇早已传遍四海八荒。都知道小帝姬钟情于帝君,为了挽留这段情,连狐狸尾巴都割了,折腾了许久,也未得帝君青睐,自是有些不甘且丢脸的。因而,这位小殿下急冲冲地冲进太晨宫时,并无人阻拦,甚至有神仙化成飞鸟虫鱼靠近些,想听听这出话本的大结局。

凤九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太晨宫,“咣当”一声踹开了太晨宫的大门,让偷偷围观的一众神仙惊掉了下巴。

帝君这些年虽法力不似从前,但余威仍在,确实没什么人敢来太晨宫公然叫嚷。

重霖急匆匆赶来,见太晨宫的大门已经被混世魔王踹了个七零八落,不免有些火气,怕这声音惊扰帝君养病,便压着夹杂了些担忧及恼怒的嗓音,飞身到凤九身边,低声道:“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帝君呢?!”凤九一把推开他,气势汹汹地闯进殿内,一边踉跄一边强装出一副牛气的样子,“东华呢?东华!东华!东华!”竟大声叫嚷起来。

重霖觉得她失礼极了,拼了命的阻拦。只是他仙力低微,并不是凤九的对手。凤九也无意与他撕扯,奈何重霖实在不好打发,竟拖着她一路跟她到了帝君的寝宫。

“帝君还在养病,需要清净,殿下这是做什么?”

谁还不是大病初愈呢?!便是受了些伤,归在一处养便罢了,怎么能把她扔在狐狸洞不管不问呢?

重霖这句话让凤九怒气更甚,一把挥开重霖:“让开!我要见帝君!”

重霖自是不会让她如愿,操纵着微薄的仙法又冲上来阻拦,十分的衷心护主。就在二人撕扯时,寝殿的大门“呼”地开了,帝君坐在案前,面前摆着一壶茶水,几摞书卷,还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淡定表情。这本是他惯用的表情,可在凤九看来,便是有些无情了。

重霖倒没有混说,帝君确是病了。脸色有些苍白,嘴唇的颜色也有些乌紫,精神倒是还好,大约不是什么重病。

凤九原是满心气愤,看他一脸病容,这气便消了一半,可仍觉得气不过,得好好给他一个教训。

她想着帝君将她揉搓得说不出话的样子,觉得一报还一报应当不算太过分,挥手将陶铸剑收了,两步扑到帝君的怀里,开始大力揉搓他的脸皮,口中不服输的道:“帝君,你竟将我一人丢在青丘不理不问,我真的丢了条狐尾,是与缈落大战的时候被砍断了么?我怎么不记得,还有滚滚呢?我睡着的时候明明听见了滚滚的声音,怎么不见他人……”

重霖愣住了,变身花鸟虫鱼躲在殿外凑热闹的八卦仙友们也愣住了,帝君本人也愣住了。

那个在云巅之上供人瞻仰崇拜的连递个眼神都是恩赐的东华帝君,突然被青丘帝姬一把拖下凡尘,就这样理所应当的亵渎了。

那一向端庄淡然超凡脱俗的神仙面孔被凤九捧在手心揉得满脸红霞。

东华帝君,昔日的天地共主,活了三十六万岁,第一次觉得自己裂开了。

周围围观的人都震惊得忘记阻拦凤九,帝君也是震惊得眼睛微瞠,下意识地推了推凤九,可惜他老人家法力还未恢复,一时间,竟推不开身上这只胆大包天的小狐狸。

一屋子的人,都震惊成了一屋子的摆设,竟无一人前来救一救东华帝君这尊被亵渎的神祇和他不堪重负的脸皮。帝君有几分气愤,又有几分无奈,看着眼前这只难得生龙活虎的小狐狸,竟说不出什么训斥的话,他也确实没什么办法,只敛眸,由着凤九揉了个爽。

凤九发泄够了,看帝君染上大片红晕的脸颊,也是有些心虚,强撑道:“你怎么也不推开我?”

见帝君眸色微闪,怕被他训斥,接着道:“我、我原本不想这样对你,只是实在生气。你为何将我一个人扔在狐狸洞?我的半心琉璃戒呢?滚滚呢?”

重霖终于回过神来,看了看帝君的脸色,意识到他们有私密话要说,深呼了口气,悄悄退了出去,随手将门关上。

东华终于有了反应,他迷惑地眯了眯眼睛,目光扫过凤九刚作恶的手,转到她冒着光的眼睛上:“什么将你丢在青丘?什么半心琉璃戒?滚滚又是什么东西?”

凤九看他真实的迷惑的表情震惊到失语,转而想到自己曾装失忆骗过帝君,想着帝君莫非是故技重施?

若是平时,她倒是不介意陪帝君玩上一玩,可她现在焦灼得厉害,或许是隐约感觉到哪里不对劲儿的缘故,实在分不出心思与他玩闹,特别是拿儿子的事情玩闹,“滚滚是你儿子啊,你不是见过他么?我昏迷时,你与他还在我榻前说话。”

帝君终于变了脸色:“你莫不是睡糊涂了?本君与你一向清清白白,哪里来的儿子?”

这话说的太真实,帝君的表情严肃得也不像玩闹。

凤九脑袋里“轰”得一声响,“我儿子呢?我那么大一个儿子呢?”

她晃了晃神,终于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儿。




凤九逃也似的离开了一十三重天,第一件事就是回青丘同迷谷打听。

迷谷口中的故事与凤九所经历的差得十万八千里,凤九实在难以相信,便又去别处打听。好在东华帝君与青丘帝姬白凤九之间的风流轶事早就传遍了四海八荒,凤九随口一问都能问出七八十个版本,对比之后,竟还是迷谷说得靠谱些。

这处没有缈落,她也不曾与帝君定情梵音谷,自然也没有滚滚。

凤九思来想去,最后明白了,自己仍是在梦里,这是她在沉睡时做的一个梦。

如此想来,对揉了帝君脸皮这件事,便也不甚在意了。

只是她仍然有些生气。怎么无论哪个帝君,都改不了一有事儿就独自承担将她推远的臭毛病?

在现实中的那位让她用好大一通告白给扳正回来了,可最后说起来,若不是帝君剖了半心求她原谅,又把自己折腾的那么可怜,令她心生不舍的话,她原本也是很生气很想冲他发脾气的。

这份儿气她舍不得冲东华发,便一直憋着,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竟送了这么一位冤大头来给她消遣。

她舍不得折腾自己家那一位,还不能拿这一个出出气么?

她与帝君纠缠那么些年,可是将他的死穴摸了个彻彻底底。甭看他现在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原身不过是一个满满的大醋坛子罢了,不碰尚且能装出一副稳重模样,一碰可是说炸就炸的。

凤九捂着嘴巴,“嘿嘿嘿嘿”笑得很是奸诈。

她找来迷谷,告诉他放出些消息,就说青丘帝姬白凤九偶遇一位神君,芳心大动,可神君介意她曾与东华帝君纠缠不清,竟不肯同她一处,她直说与东华帝君已经收了心思,此时已无瓜葛,不肯放弃这英俊的神君,便缠上了,听说这神君喜欢妖媚的女子,竟自行去赤狐族学习媚术。

流言才放出去两盏茶的功夫,司命果真找上门来,却在狐狸洞扑了个空,打听了许久,终于在赤狐族学堂找到凤九。

司命找到凤九时,她正在学习跳艳舞。一身红色舞衣,妆容精致,眼神魅人。司命看她身姿窈窕媚色撩人的架势,眉头跳了跳,觉得事情要糟,强撑着拱了拱手,“小殿下,帝君他老人家近来身子不大爽快,是受不得惊扰的。小殿下的事惹得太晨宫不得安宁,帝君他老人家一大早心情便不太好,方才竟吐了血了,好容易养好的身子又虚透了,不若您同我走一趟,若有什么误会,立时解清了也好。”

这是觉得凤九在玩儿把戏,要她别闹了,且去哄哄帝君的意思。

凤九觉得有些不开心,怎的大家都觉得她此时仍爱帝君爱得死去活来呢?这位帝君已经明说了与她毫无姻缘,是实实在在弃了她的,她转了心思不是理所应当的么?怎么除了帝君之外的人又不信她心仪了别的人,笃定她非帝君不可,其余都是她不懂事哄得帝君关注的把戏?

便是她非帝君不可,也确实耍了些把戏吧,也觉得着实有些委屈。

“那就走吧。”凤九扭过头,有些傲娇地道:一马当先地朝外面走去。

“殿下不更衣?”司命觉得自己额上汇了滴汗。

凤九瞧了瞧自己的舞衣,狡黠地笑了笑,“不更衣。就这样去。”

司命此时是真真切切地觉得要完。

凤九同司命去太晨宫的路上,又碰到了阿离。阿离听说东华爷爷受了些伤,都吐血了,便带上自己刚学会炼的补药与凤九一同去探望。

太晨宫果然拢着一股十分浓重的药味,重霖开门接待时,看凤九的眼神仍然有些不忿,凤九趁司命不注意悄悄朝重霖做了个鬼脸,不等重霖反应,拉着小阿离飞快进了帝君的寝殿。

帝君果然脸色不太好,凤九有些心疼,有些自责自己是不是闹得有些过了,可一想到这是梦,都是假的,便没什么心理负担了。

“阿离见过东华帝君。”阿离板板正正地行了个后辈礼,将礼物送上去,亲昵道:“东华爷爷,这是我新炼的大补丹,送给您。”

东华颔首接过。眸光扫过她,十分地淡定。

凤九眼睛一眨,坏主意涌上心头,随阿离板板正正寻了个后辈礼,“凤九见过东华帝君。东华爷爷,凤九来得匆忙,未曾带什么礼物,失礼之处还望东华爷爷海涵。”

这称呼一出,原本正淡然喝茶的东华帝君“噗”地喷了一口茶,十分努力才压下涌到喉头的一口老血。

阿离“噗嗤”一声笑出来,见东华爷爷脸色不对,赶紧收敛了笑声。

她叫他什么?东华爷爷?还叫了两遍?!

凤九奸计得逞,努力压下唇角,迎着帝君已然碎裂的表情,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按辈分,却应叫东华帝君您一声爷爷,之前是凤九不懂事,不仅不按辈分称呼您,还冒昧地揉了您老人家的脸,凤九知错,以后定然不再犯了,还望帝君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不要同小辈计较。”

东华喉头一哽,又是一口老血,被他十分艰难地咽下了。

他稳了稳心神,面对凤九突如其来的虚伪的尊敬着实有些无语,勉强道:“我虽大你许多,但你与成玉是好友,成玉与连宋是一对儿,连宋称我一句兄长,你若是称我、”他有些说不出口,便含糊过了,“这样算来,你与成玉岂不是婆孙?”

凤九偷偷撇了撇嘴。她论辈的本事可是帝君在青丘同聂初寅战前由帝君亲口教的,诀窍便是不要脸皮,此时她已然豁出去了,怎会输呢?

只见凤九躬身一拜,更恭敬了,“我岂敢与东华帝君同辈相称。想来帝君曾说过,我爷爷像我这般大时,帝君便已是这般模样了,我仔细想了想,帝君若嫌凤九不够恭敬,便叫您一声太爷爷,您也是当得的。”

“至于外面穿得那些闲言,东华太爷爷您三十六万岁的高龄了,许多事应当看得开,我们这些小辈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有些风流逸事也是自然。东华太爷爷,您说呢?”

司命在一旁噤若寒蝉。他窥着帝君铁青的脸色,总觉得帝君病得更严重了。

凤九出够了气,施施然回了狐狸洞,正准备休息时,突然想起一桩事,将迷谷叫进来,严肃地问道:“迷谷,你说三生石上,同我有姻缘的那一位叫什么名字来着?”

迷谷挠挠头,据实答到,“依稀记得,仿佛是文昌帝君。”

凤九思索一番,全然不记得有这么一位神仙,疑惑道:“这文昌帝君是哪一位?哪一族的?什么身份?”

“小殿下早就问过呀,这四海八荒,似乎没有叫这称号的神仙。”

倒也是,若是真有这么一位神君,东华也不会如此稳坐钓鱼台了。

不过这并不影响凤九的计策,她懒懒地伸个腰,道:“那便放出话去,我青丘女君白凤九悬赏求见这位文昌帝君,哦,记得传得暧昧一些,要有一种,寻到了就原地成婚的感觉。”

“我先睡了,明早验收成果哦。”白凤九掀过被子施施然睡了,却万万没想到,再醒来时,已经不是这个世界。




凤九一睁开眼睛便知道自己换回来了。

她身在异界时,得了另一位东华帝君不少的指点,已然对自己家这一位东华势在必得。

那一位东华帝君在她临睡前已经知道她这次睡着便要回来,特意授了她攻略东华的八字真言,便是“胆大心细,不要脸皮”八个字。

这来自前辈的经验之谈,凤九觉得十分有道理。

虽然她身为青丘帝姬做到后四个字着实有些丢脸,可一想到可以与她携手的帝君和玉雪可爱的白滚滚,便觉得不要脸皮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做什么事都可以。

凤九醒来后,便听说了自己要与文昌帝君原地结婚的传言,唤来迷谷询问,迷谷一脸茫然地说,“是小殿下您让我传的啊!”

凤九心下一凛,便打听了一番,得知那位凤九不仅提着剑杀上一十三重天揉了帝君的脸,还叫了帝君太爷爷直把帝君气得吐了血时,哑然失语,那位果然是被东华娇宠过的,胆子果然不是一般的大。

凤九压下心里的酸涩,心想她与那位的想法居然不谋而合,轻声问迷谷,“可找到文昌帝君了?”

迷谷揉了揉脑袋,“说来也怪,这天上地下四海八荒,竟无一位叫这名字的人,连叫这名字的鬼也没有。姑姑听说你与这文昌帝君是命定的姻缘,同太子殿下一起帮您查,现世与前后十万年都查过了,竟连蛛丝马迹也寻不到。”

“你是说,如今这世上,再加前后十万年,都没有这么位人?”

凤九伏在膝上,下巴抵着膝盖,手指在桌上点了点,想到那位帝君言传身教的胆大心细,突然有了个主意。

“我记得你同我说,我前几天将帝君气得吐了血,好容易养好的伤又回去了?”

迷谷答,“是司命星君说的,帝君身子一向不是很好,想来是真的。”

凤九敛了敛眸,勾起一个十分有深意的微笑,“迷谷,需得再麻烦你帮我传个话,就说,青丘帝姬白凤九已然找到了文昌帝君的下落,二人情投意合,于本月十五在青丘完婚。”

“啊?”迷谷瞠目结舌,“那岂不是还有三天,便要成婚了?”

凤九淡定地点点头,“就这么说,我出去一趟,一会儿回来。”

凤九去了太晨宫,重霖堵在门口,脸色很难看,说什么也不肯让她进去。凤九知道重霖护主心切,不与他争辩,寻了个墙角蹲下,“我在这儿等。什么时候帝君肯见我了,我再进去。”

不光重霖,大约这世间所有人都觉得凤九做的是在过分。

凤九也十分心疼东华,可那位帝君说,他的苦大多都是自讨苦吃,你若不狠下心逼一逼他,他便只能一直受苦。

凤九对那位的话深信不疑,可听到帝君身子不适,仍觉得整个胸腔都在痛。

唉。就算是惹人白眼,被人嘲笑,她还是很想见他一面,把那位帝君教他的那句话,说与他听。

没过多久,重霖便回来请她进去,只用眼神警告她,说话小心一点。

凤九装作没看见的样子。

寝殿内还是有着浓重的药味,帝君脸色很苍白,有些无力地委在案前,有气无力的样子。

凤九心疼得很,两步到他跟前蹲下,眼里冒了些水气,“怎么病成这样?脸色比上次见你的时候还要差些。”

东华定定地看了她片刻,“怎的不叫我太爷爷了?”

凤九臊得满脸通红,沉默不语。

东华轻轻叹了口气,轻声问道:“听说你在寻文昌?”

“是。”凤九轻轻点了头,偷偷窥了他的神色,合着那位凤九传出去的谣言,淡定地扯着谎,“前些日子,偶遇一位神君,没想到便是文昌君。”

东华的眉头压了压,唇角有些向下,轻声道:“哦。那很好。”

凤九突然有些控制不住地心酸,轻声道:“东华。我要嫁给别人了,你伤心么?”

东华沉默了。

“只要你说你伤心,我便不嫁了。”

东华摇了摇头,“你总这样任性。九儿,那是你的姻缘。”

“我原没看重什么三生石,什么姻缘,我只在意你,你知道的。”她静静地看向东华帝君,眼神有些亮,“我昨夜做了一个梦,另一个东华和另一个凤九成婚了,他们在一起,不仅没有天罚,还有了一个叫滚滚的孩子。他们也同我们一样无缘,但你猜,那里的凤九说了什么?她说,‘天命说我们没有相聚之缘,死在一起的缘分总是有的吧?!’”

凤九讲到这里,还是忍不住落了泪,“我也是是这样想。如果能和你在一起,就是身归混沌,再无往生,也没什么。我不怕的。我愿意的。”

东华却摇了摇头,“九儿,我已经三十六万岁了,是个年纪可以做你太爷爷的人了。你才这么大一点,你的路还很长。”

你的路还很长。这句话果然耳熟。凤九低头笑了笑,轻声叹道:“他果然很懂你。”

她背过身去,尽量不去看东华的表情和萧索的背影,生怕自己心软,强撑着轻松愉快的口吻道:“我是真的要成亲了,三日后,同文昌帝君,在青丘。”

背后的呼吸声一滞,又带了些压抑的咳嗽声。凤九晓得他大概伤心伤得不轻,便心疼得再待不下去,提步欲走。

背后突然传来一阵碰撞的声音,然后是急促的脚步声,一只冰凉的手握上凤九的手腕,将她的身子带向自己,轻轻地掩住她的眉眼,两片软而冰凉的东西轻轻贴在她的额头上,是东华的吻。

他的声音极其沙哑,淡淡地背过身,将她往门边推了推,“走吧。”

好样的。东华你好样的!

凤九气得泛了两朵泪花,头也不回的飞身而去,我是走了,可我还没放弃呢,东华,只要你对我有情,这辈子我都要抓着你不放。

这一场荒唐的婚宴请帖砸得四海八荒都有点懵。

不是说青丘帝姬痴恋东华帝君么?前几日还去太晨宫痴缠过,怎么这么快就嫁了别人?这文昌帝君是哪号人物,怎么没听说过?

消息放出去两日了,青丘的长辈连女婿的面儿都没有见过,看着凤九的眼光便愈加怜爱了。

这孩子怕是被东华帝君伤得狠了,有些失了神智了,在凤九她娘正为自己女儿心疼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时候,凤九正拈了枚寒碜的隐身诀在太晨宫里做贼。

太晨宫静默依旧,帝君的卧房大门紧闭,似乎有人在里面沉睡,凤九悄悄地越门而入,却见东华穿着齐整,坐在榻上似乎在画什么东西。

他的法术果然失得彻底,连凤九近身都未曾发觉,画得十分沉迷,是凤九的肖像画。一身红色嫁衣,戴着精致的凤冠,眼眉生动,栩栩如生。

东华的眼泪随最后一笔一齐落下。凤九看见他病骨支离的身体在微微发抖,眼泪从他那双数十万年如一日淡漠的眼眸中簌簌的滑落,他的声音很压抑,却分明是在哭泣。

浑身浴血也不曾动一动眉毛的东华紫府少阳君,此刻正伤痛难挨的哭泣。

“我后悔了。九儿。”他狠狠地攥了攥笔,昔日神力无双的东华帝君此时却虚弱得连一支笔都握不住了。他看向画上嘴角含笑的凤九,又看了看自己冰冷苍白的手掌,声音痛苦且无助:“九儿,我悔了。可我现在这个样子,要怎么去抢亲呢?”

凤九愣愣地落下泪来,心痛得无法呼吸,指尖拈着的诀散去了,她两步跑去东华面前,不由分说便将头枕在他的膝上,突兀且亲昵地道:“东华,你画得真好,我若按这个试样变凤冠和礼服,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东华猝不及防被环住了腰身,眼泪还含在眼眶里,便这样有些可怜地愣住了。

“你怎么在这里?”

“我当然在这里。”她语焉不详,却捧着东华的脸,撑起身,轻轻地吻去他眼角咸甜的眼泪。

“帝君,你知道么?你现在满脸写着,‘我没有法力,快来欺负我。’”

东华呼吸一滞,看向她闪烁着笑意的眼睛,又被她捧着脸,吻住了嘴唇。

我在渎神。凤九心里默默地想。

她揉了揉东华湿润的眼角,轻声问,“帝君怕是被我放出去的消息吓坏了吧?”她笑,“我从未想过嫁给别人,今夜来是想问一句,帝君,你敢不敢同我一起,诓一诓这天道?”

“你若不敢,我也不会笑你,只怕要帝君受累被我这个三万岁的小狐狸绑上一绑,好去青丘完婚。”

东华唇角绷紧,突然有了点向上的趋势,被凤九揉了揉唇角提醒,索性便不再装,弯着唇角笑了。

“我便当你是同意了。”

凤九笑得很甜,随手一挥,一身大红的喜服穿在了东华身上,大红色的盖头从东华的头顶缓缓落下,盖住他一头似霜雪的银发。

他笑了笑,“你从哪里学得的,这样胆大包天。”

凤九笑弯了一双狐狸眼,“当然是同你学的呀!”

别怀疑,真是同你学的。



青丘办了一场震惊六界的婚礼。

婚宴的主角是青丘女君白凤九与文昌帝君。司仪念着这两个名字,两位新人便牵着手,施施然从大殿进来。

那位新郎身着大红色的礼服,一头银发,眉眼深邃温柔,赫然是一十三重天太晨宫的那位东华帝君。司仪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东——”却被帝君抬手制止,更正道:“文昌帝君。”

众位仙家神色各异,司命眼皮一跳,拉了拉连宋的袖子,便站出来,“小仙见过文昌帝君。”

随着他这一声,“小仙见过文昌帝君”的山呼响彻青丘。

东华,不,文昌帝君在山呼中携了凤九的手,朝着她郑重一拜,夫妻对拜过,从此便是夫妻。

他们原本是无缘。他本以为可以放九儿去自由,可一听她真的要嫁人了,他才惶惶然地明白自己本不那么大度。他是很自私的,想到她会嫁给别人,他痛得恨不能抱着她立即羽化。

他愿意一试,同她一起,诓一诓这天道。便是赌输了,却仍有死在一起的缘分,如此,也不算太亏。

九儿既不怕被他连累,他便可大度地原谅自己的自私。

他终是放不下她。

近三百年来,这四海八荒最大的新闻便是帝君他老人家改了名字嫁去,不,是娶了青丘帝姬白凤九。

如今,叫他东华他也应,唤他文昌他也答。这样混着叫了三百多年,搞得上古史和近代史一片混乱,新晋的小神仙见了他大多要挠后脑勺,不知道到底该称他哪个名字,帝君对此倒是不在意,搂着凤九,一副有妻万事足的样子。

这天,凤九正随白浅回青丘娘家探亲,东华本想跟去,都走到南天门了,却被凤九硬生生撵了回来。

凤九最近的脾气愈发大了,纵然是东华帝君也不大敢惹她,左右媳妇又不会跑,东华便自行回了太晨宫喝茶,一杯茶才下肚,司命慌慌张张跑进来,说三生石处有异动,与凤九有关。

东华立即飞身前去,远远见那块记满了名字的石头闪烁着奇异的红光,随着红光的强弱,发出“噼啵”的爆裂声。

东华皱了眉头正在思索,系在腰间的那截属于凤九的狐尾突然凌空飞起,带了些不可违抗的劲力,拖着他向三生石那里走去。

他陡然想到她说过的话,青丘狐尾每一条,都会凝作执念化为一件法器,东华似乎明白了什么,跟随狐尾的牵引来到三生石前,停在刻着凤九名字的那一处,白凤九旁边的名字,闪着光的“文昌帝君”四个字,正在一寸寸地剥落。

狐尾闪着微弱的白光,轻轻落在东华的掌心,灵光一盛,变成一支锋利的匕首。

东华终于明白这是什么,是天道的让步。

他终有一天,可以将自己亲手毁去的名字,再重新刻上,这位天上最尊贵的尊神,拿着执念化作的法器,一笔一划,虔诚地在白凤九的名字旁边刻上了自己的名字。

据说那天在三生石旁的所有人,都有幸看到上古神祇落泪的样子。

这夜的太晨宫格外寂静,凤九从远处提提踏踏的跑回来,兴高采烈的抱住了东华的脖子,“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东华笑了笑,“我也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滚滚来了!!!”她兴奋地手舞足蹈。

东华笑着点点头,看她笑出眼泪的眼眸,轻声叹道:“还是你的消息比较好。”


                                                     【全文完;非原创。原创为百度贴吧作者——吻过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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