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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质和起始时间

工业革命（后文中有时简称为“工革”）这个叫法是事后的冠名。这个叫法的出现不早于1820年。命名者是工业革命的孩子，英法两国的社会主义者。在这个时代的尾声，即1840年代，有关这场变革带来的社会变化的文学作品开始大量出现，比如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la Comédie Humaine）系列。另一件大事是代表无产者（proletariat）——工业革命的孩子——的世界观和诉求，即共产主义的幽灵（spectre），开始在欧陆行走。

在此之前，工业扩张依附于已存在的市场，由贸易商人主导，这种扩张的直接后果无力导致工业革命这种短时内完成的剧烈变化。具体来说，无力导致机械化的“工厂体系”，这种体系产量大，而且成本持续降低的产品，以致于不再依赖于已有的需求，而是能够自己开创市场。

工业革命的起飞（take-off），作者定在1780年代，指的是人类社会的产能（productive power）的枷锁被取下，从此能够持续快速无限地扩殖人、货和服务。至于终止时间，作者认为这个问题并不存在，因为工革就是在于让本质性变化转变为常态，因此它还没完呢。

英国为其发源提供的条件

当时的英国政府组织准则是一切向利润看。在首例对国王的审判和处决发生的一百多年后，帮助私人追求利润和经济发展已经成了公认的终极目标。政府不仅仅听钱说话，还听钱的话。工业从业者如果想跻身社会的治理者之列，只需一条：钱够多。

在重要的农业生产问题上，如第一章所述，英国找到了英国特色的革命性的解决方案，即商业味强封建味弱的高农业商人-雇农人口比重。

在军事实力和海外殖民， 除了美国，英国几乎消灭了所有来自欧洲之外地区的对手。

英国当时在自然和社会科学上都不是最先进的。英格兰当时的教育是个冷笑话（English education was a joke in poor taste ）。为英国挽回多少挽回劣势的是阴沉刻板的乡村学校和开尔文主义影响下的苏格兰的大学，这些大学物质条件艰苦，思潮激荡，组织民主，向南国^[1]不断输送年轻聪明勤奋上进讲理性的人才，比如瓦特^[2]。

然而，工业革命的直接起因并不是科技进步。它涉及的技术发明很简单，而且完全在当时的技术行业——手工匠（artisan）、木匠、锁匠、磨坊建造行业（millwright）等——的能力范围内。这些技术主要有：飞梭，珍妮纺纱机（spinning jenny），骡子纺纱机（spinning mule）^[3]。

突破点

从旧模式扩张转变新模式工厂需要一个强大的刺激，强大到制造者和/或贸易商愿意冒险一搏，对可能提高生产能力的机器进行投资，培训工人，修订制度，从而大幅提升利润。能提供这种刺激的行业需要具备一个迅速扩大中的市场，用丰厚的利润奖励那些能够提升产能的制造者。还有一个条件是在世界范围内，这个市场大部分由一国的供给垄断。

当时的风云际会为一个行业提供了这样的条件。这个行业高度适合以资本主义的方式进行工业革命式的剧变，还有英国的殖民扩展为其加持，为贸易提供快到无法预测的扩张的巨大潜力。这就是英国棉花工业（cotton industry）。

英国棉花工业是海外贸易的副产物。国内市场的主要竞争商品是羊毛纺织品和进口的棉纺品。后者主要是从印度进口的一种叫calico的布料。羊毛业既得利益势力有时成功地影响政府，禁止calico的进口，这一点也为本土棉纺业释放了市场。当来自印度的布料供给下降时，由Lancashire人^[4]主导的棉花工业及时介入，向西印度群岛（West Indies）的种植园输送奴隶，带回棉花。这个模式成就了Lancashire棉花工业，然而同时也使其维持壮大维系于奴隶交易。事实上，棉纺业和奴隶交易在书中的时代（1789-1848年）手牵手并进。

比起本土市场，更多利润来自海外交易。国际市场的迅速扩张为棉花工业的革命式突破提供了更重要的契机。假如这个市场由数个当时较发达的西欧经济体分割，那么每一国的利润会小得多。在这一点上，英国对这个市场强势到几乎垄断的地位确保了最多的利润输送到本土的棉花工业。

棉花工业起飞后的结果：从销售额角度来看，可以把工业革命描述为出口市场对本土市场的胜利。比如，1820年，欧洲进口了128百万码（million yards，懒得换算成人话中文了，抱歉），亚非美洲（不包括美国）这些“发展中”经济体进口了80百万码。到了1840年，欧洲进口了200百万码，“发展中”经济体进口了529百万码。

对其他地区的影响。拉美在拿破仑战争（Napoleonic Wars，1803-1815年，期间法国海军很弱势）期间几乎全部依赖于英国商品的进口，并在和西葡二牙翻脸之后，成为几乎完全依赖英国的经济体。至于calico的出口地印度，棉花工业被系统地去除（deindustrialized）。在1820年，南亚次大陆进口了11百万码，而在1840年，进口了145百万码。如上一章笔记所述，只有保守而自足的天朝起初还能抵挡西方的货物，通过茶叶丝绸瓷器奢侈品等的销售维持着巨大的贸易顺差——直到整个国家染上大烟瘾。

棉纺织业利于工业革命的优势和棉花工业的困扰

所有原料来自海外，因此可以通过开辟耕地和抓取奴隶的方式剧烈扩张。同时避开了某些本土既得利益势力的阻力。

行业本身足够重要，在当时扶持私人获利的执政思想下，能获得更多政治能量。酿酒业其实在棉花工业之前就进行了机械化，但是体量小，对社会整体经济影响比棉花小。1816-1848年间，棉花制造业的年度产值占所有出口产品总值的四到五成。

所需技术创新已经存在。技术简单，成本低，带来的产量提高几乎立即可以覆盖机器购买成本，安装便捷，小创业者可以借助小额贷款逐步部署技术。

关键步骤：纺线（spinning），足够复杂，掌握不易，导致用机器比用人效率高太多。纺织业其他分支，比如亚麻，没有这种足够复杂的限速技术步骤，因此可以通过招入更多人工以旧模式增长。在1840年前，这些分支行业里工厂的建立进展慢，在其他制造业，少到可以忽略。事实上，即使在棉花业里，较为容易掌握的织（weaving）这一步最初也是主要靠多招人来扩大的。织的大规模机械化比纺落后一到两代。

作为第一个工业，棉花工业也受到工业的固有困扰：有起伏周期，边际收益下降，和好的投资机会的减少。第二种压力促进了织布等尚未完全机械化的环节在1815年左右的机械化。到了1830年，英国棉花工业的技术基本成型，直到下半世纪才再次突破。同时，为了应对这个困难，企业主想到的一个自然的办法就是减少工资成本。然而， 这个符合逻辑的想法是那个时代棉花工人多少不幸的根源。

第三种困扰或多或少地为工革进程中下一个标志行业——铁路——崛起做了贡献。

铁路：想象力和资本主义式扩张理念的产物

工业发展的下一阶段是生产基本的资本货物（capital goods）的工业的建立。资本货物可以定义为用于生产其他产品，而非直接消费的货物，比如钢铁。相比棉纺织品，资本货物离当时的日常生活更远，而且其实也并不是人生必需品^[5]，因此这个工业需要人的一次观念变革，把资本货物及其衍生品认定成高质量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事实上，资本货物工业的发展来自修建铁路网的需求，而铁路出现于煤矿，但其普及来自人心。

当时的英国煤产量巨大，占全世界产出的90％左右。在当时极高的陆运成本之下，需要有一种将大量原煤从矿井里运出，最好一路运到船上的手段。在技术层面，蒸汽机的应用尚未普遍，而在仅有的几个行业中就包括了矿业。意想不到的是，几条运煤专用路线建成后，铁路的感染力似乎远超实用性。大概折服于其暴力美学的形象和史上前所未有的高速，人类的想象力被狠狠点燃了。远在技术和基础工业允许之前，各“先进”国家已经开始规划铁路网了。

除了根本性升级生活方式的激情，另一个人心因素是投资风气的兴起。一方面，工革的前两代成功者积累了大量财富，而棉花工业的好的投资机会越来越少。另一方面，受工革影响，把所积累的财富束之高阁或者挥霍一空的旧习气有所减弱，更多人想让钱变成资本带来利润的人，也就是说，参与资本主义式的经济。这样的形势下，铁路及位于其底层的钢铁煤炭机械制造等行业因为其高昂成本成了一块吸收资本的巨大海绵。铁路转而为其底层行业提供了巨大的市场，使其能够复制棉花工业机械化的转变。

乍看之下，作为私人投资行为，投资铁路似乎是激情冲昏理性的行为。大部分铁路的利润很低，很多没有利润。行业的总体回报率是3％左右。不过另一方面，其他投资渠道，比如海外开矿，或者战争筹款，虽然许诺7％左右的回报，但是兑现的少，中雷的多。投资本国铁路，第一至少是本国实业经济，第二大概要债心里更有底。

工业革命带来的社会经济变化

在经济和社会为适应工革发生的种种变化中，最重要的也许是劳工资源（labour）的调动和再部署。工革的几乎必然结果是农业人口比例减少和总人口增加。

支持这两个不同方向变化的是农业生产效率的提高。直到1840年代，效率提高的主要推动力不是资本主义扩张方式应用到农业，或者农业科技进步推动。作者认为，主要原因是因为工业时代之前的农业效率太低，小小改进就能大幅提高产量。这些改进本质上是18世纪早期成熟的耕作方法，以及耕地面积的扩大，而且主要通过制度变革而非技术升级而完成，比如通过圈地运动终结中世纪那种开放田野里共同耕作的搞法^[6]。

从生产效率（productivity）来看，农业人口的这次重新部署是巨大成功，但如果从人类苦难来考察，悲剧。1800年之后，就连圈地运动的最热心支持者，比如Arthur Young，也因其社会后果动摇立场。然而从工业化角度来看，想要让人改换职业甚至生活方式，如果不能吸引，那么只能逼迫，经济窘迫的大棒提供了主要驱动力，而且工资提高和城镇先进生活方式作为辅助的胡萝卜。

此外，除了失去土地的新工人，不满的还有小商人、适应不了（inadaptable）的商人和某些特定行业，也是工革及其后续影响（ramification）的受害者。相比工人，这些商人对商业的熟悉让其对资本运作理解更深，对自己的最终失败也更加清醒而绝望。

劳动力相关的另一个崭新的问题是劳工培训，让工人们适应工厂的节奏^[7]，由此发展来的应对制度包括罚款（应对上下班不准时），低工资（应对一领工资就不再来上班了），雇佣大量女工和童工（听话，图1），以及包工制（让包工头培训新人）。在复杂技能教育方面（比如工程师，工匠），英国对这一点的忽略到了惊人的程度。原因是底子太好了。旧模式的工业增长培训了多种工匠，在工革中表现给力，以致于没怎么出现人才缺乏的问题，也忽略了对这个问题的未雨绸缪。这个债后来是要还的。

图1. 兰开斯特棉花棉纺厂（Lancaster Cotton Mills）的童工们。Lewis Hine摄于1908年（工革时代50年之后）。摘自维基。

在贸易和金融运作方面，不论私人还是公共领域，英国没遇到什么问题。

总体来看，以一种有点意外，没有规划，一团蓬乱（haphazard）中摸着石头过河（empirical）的方式，世界上第一个大型工业经济体得以建成。它的体量在当时是霸主级的，贸易值是第二名法国的两倍，消费量是第二名美国的两倍，生铁^[8]产量占全世界的一半以上，等等。 当然，纸面的数字好看，但乍看之下，形象并不完美：新建的城市丑丑的，无产者过得更差，还有浓烟和雾霾充斥的空气。

史上最重要的大事是不是都是未规划的产物？《人类简史》里讲人类社会从游猎到农业，也是从四处拾取到刻意栽培禾本科的这几种粮食，然后逐渐被套牢：提高产量需要更多人手，更多张嘴又需要更多粮食。发现时已经晚了，房子家具都置办好了，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工业革命的发起者是不是也没有想到会开创时代，最初只是为了多织布多赚钱。当然，这也许也是市场经济的本质，如果按着先做计划，试图让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不管它是否合理或者合情，那应该算计划经济了。乱糟糟，热闹闹，也许这才是人类发展的常态。法国革命是否也是这样？Well, keep calm & read on...

First published on Apr 23, 2017.

1. 苏格兰在北。苏格兰人管英格兰叫南下（down south）。如果继续走，到了赤道下面的澳洲，就成了到下面（down under）去了。 ↩

2. 感觉苏格兰人很为自己的文教传统自豪，原来那些传统悠久的好大学和工业革命中的名人（主要是应用科学和工程师）自来有因。 ↩

3. 我记得有次和朋友跑到一个叫Kirkcaldy的苏格兰小镇瞎逛。我们遇到路边一个木牌，说此地原先有座mill。牌子附近的石头路基有一人多高，明显可见两个大洞的痕迹，木牌说这是进出水口。Mill大概最初的意思是磨坊，用水力驱动磨盘。纺纱机改进后（比如珍妮还是手工驱动的，骡机就用上水力了），纺织厂大概就借用了磨坊里利用水力的构造，因此继承了mill这个名字。事实上其他借用水力的工坊都可能叫mill。比如oil and cake mill，oil可能因为用水力榨油，cake是因为用来来……和面？ ↩

4. Lancashire在棉花业中的具体角色不太清楚，也不想深入。不过貌似罪孽深重影响深远的样子。有兴趣可以参考这个介绍。 ↩

5. 一个例子是穿越回古代的人好像活得都挺有劲，并没有因为没有火车和电视危及生命:) ↩

6. 中世纪大锅饭？ ↩

7. 每次都想到《摩登时代》。另外，前几天忘了在哪儿听到一集播客，探讨作为工业化衍生物、已经成为常态的办公时间及其相关工作伦理（work ethics）。我的看法是工作效率（productivity），包括个人单独的和协作的，是最终的评判标准。准时上下班是目前公认的好的工作伦理，如果有助于维持和提升效率，自然没必要拧巴。然而值得记住的是，这是工业化带来的规定，而不一定是自来合法的秩序。 ↩

8. 英文叫pig iron。好奇搜了下解释，看到一张图片，原来昨天看的电影《我要复仇》里男主在被解雇之前干的就是生铁生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