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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压根没有想到,我这辈子,还会回到娘家,还会和那个女人有交集。
那个女人,是我大嫂。十年前,父母相继去世,前年,大哥又走了。
老屋基上修起来的那栋三层小洋楼,当初哥哥修房时缺钱,向我借了十万,后来哥哥说,没钱还我,干脆拿一层三间房给我,算是抵债。自家哥哥说到这个份上,我还能怎样呢?
如果,我能预想到后来的狗血剧情,当初,无论如何,我也是要和哥哥白纸黑字留下字据的。
我拉着一大箱行李,牵着四岁女儿,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大嫂的小洋楼面前。
她比十年前老了很多,已经是一个太婆的样子,头发半白,黄脸打褶,尽管她只50出头。
她正和一个老头坐在客厅里择菜,两人眉目相对,动作协调,像极了一对老夫老妻。
我从来没有看见她在大哥面前这样安恬适意过。
他们夫妻,更像是仇人,家里天天上演全武行,鸡犬不宁。所以中专一毕业,我像逃离魔窟一样远嫁他乡。
我曾无比憎恨地把父母和哥哥早逝的因由归结到这个恶毒的女人身上。如果不是因为走投无路,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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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我,她半天没有认出来。
不怪她,父母去世后,我这是第一次回来。大哥肝癌去世,她没有通知我,半年后,我才从老家朋友的电话里知道。这个狠心的女人,大概是怕我回来争房产吧。
“大嫂,我哥生前说过,拿一层楼房给我,不知是哪一层?我想把行李搬进去。”我单刀直入。
刚才她和那个老头的恩爱已经刺痛了我。我哥去世还不足三年呢!她不顾及和我哥的感情,我何必当她是嫂子。我们之间,不过是一层楼房的交易。
“你……你先歇会儿。”她有些慌张。
“这是你的女儿?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她岔开我的问题。
“奶奶好,我叫露露,今年四岁了。”
这声“奶奶”叫得她和我都尴尬无比。
“露露,叫舅妈!”
“舅妈是什么?”孩子扑闪着黑眼珠问。
“就是,就是妈妈的哥哥的老婆。”这个解释很绕,我不知孩子听懂了没。孩子没有见过舅舅,自然不知舅妈为何物。
“露露,回来看看农村啊?”她笑得很虚伪。
“我是回来常住的,我离婚了!”我面无表情。
“常住?家里哪有地方给你常住?我都租出去了!”
“我和我哥有协议的,这房子有我的一层。哥是去世了,你不能翻脸不认人。”
“协议,我不晓得!这房子是我的!大亮啊,你这天收的,你腿一蹬走了,留下我孤老太婆受人欺负哇!”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却半滴眼泪都没有。
我冷冷地看着她表演,这一套,她以前在我父母和哥面前屡试不爽。
还是那个老头看不过去,自顾自把我的行李拉进屋,指了指底楼的一间房子说:“暂时住在这里吧。”
大嫂停止了嚎啕,她看看我,又看看老头,极不情愿地从腰间解下一把钥匙,扔到我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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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和大嫂在一个厨房锅碗瓢盆掺杂不清,我在房子外面,请人搭了个简易的棚子,安通了水电,我和孩子,暂时有了栖身之所。
沦落到此,我除了和她死耗,还能有什么办法?
我必须得拿到属于我的那三间房,靠它,救我女儿的命。据我所知,这三间房,在这个小镇,至少可以卖20万。
女儿先天性心脏病,医生说要尽快手术,至少得20万,可是,我一个打工女人,哪里去找这20万?
十二年前,我擅作主张,把10万块钱借给哥哥收不回来,而且蠢到不打借条,不立字据,成为我和老公婚姻分崩离析的主要原因。
这不怪老公,在好多年前,10万块钱,对于小老百姓,那是一笔巨款。把钱借给大哥,错过了我们买房的最佳时机,我们只能和公公婆婆,蜗居在他们那仄狭的二居室。人多屋窄,婆媳同在一个屋檐,吵架,成了家常便饭。
钱,买不来爱情,但爱情,却会为钱而葬送。
女儿查出先天性心脏病,成为压倒我们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离婚了,净身出户。“你有什么脸跟我分财产?你的财产在你哥那儿!”那个男人,满脸的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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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盘了一个菜摊子。
经营菜摊子,本小利薄,但我没有别的法子,我得养活女儿和自己,还得方便照顾女儿。
“哟,张家的中专生回来卖小菜?”邻里们的目光里,有疑惑,有鄙夷。
我只能装作毫不在意。一个人,当生存都成困难时,脸面,其实是很微不足道的。
尽管,当年,我成为这个偏僻小镇第一个正考取中专的女孩,羡煞旁人。我一度成为乡里女孩的励志教科书。但人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说得准呢?
买菜需要早起,每次我走,露露还在酣睡。我不忍心叫醒她,悄悄走了,忙一会儿再回来带她到我的摊子上。
那一天,生意特别好,等我把那一堆人的菜称装好,一看9点钟了,我心急火燎赶回去。
孩子不见了!
我失魂落魄,大呼小叫。
“可能是你大嫂带出去了。”院子里有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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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一家馆子找到女儿的。
她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衣服裹得严严实实,正在嘟着小嘴吹一个小笼包子。大嫂坐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她。这个恶毒的妇人,什么时候也有这样慈祥的眼神了?披着羊皮的狼罢了!
我一把拉过孩子就走。
孩子贪恋喷喷香的包子,一步三回头,我严厉的目光吓坏了她,她温温顺顺跟着我,亦步亦趋。
我才知道,这老妖婆,已经不止一次买早餐给孩子吃了。不仅是早餐,还有零食,还有玩具。
“妈妈不是给你说了,不许接受她的东西吗?”我怒气冲冲。
“她说了,她不会告诉妈妈的。再说……再说……我想吃啊,妈妈。”女儿仰着苍白的小脸,眼泪汪汪地望着我。
都怪我,没本事,每一分钱都恨不得存起来给女儿治病。这可怜的小家伙,长这么大,还没吃过几次像样的零食,耍过几个像样的玩具。
我把女儿抱在怀里,泪如雨下。
大嫂远远地跟着我,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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侄儿回来了。
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穿着大花衬衣,一边耳朵上挂着个大银环,脖子上挂着根狗链子,嘴里斜叼着烟。
我第一次见着这样不伦不类的奇葩。
“妈 ,拿钱!”他认不得我,只满脸酒气的向他妈妈伸出手去。
“钱钱钱,老娘欠你的!没有!”大嫂转身欲走,他一把扯住她。
“臭婆娘,不给钱,老子放火烧了房子,让你喝西北风!”
“畜生!她是你妈,你就不怕天打五雷轰!”我的耳刮子扇了过去。
哥哥虽然不在了,嫂子也不是好东西,但这个混账既然无视长幼尊卑,我是姑姑,总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妈的,我家的事,关你卵相干!”他的拳头扬起来。
“小武,动不得手,她是你姑姑!你爸亲亲的二妹!”
大嫂扑过来,挡在我前面。
“姑姑?我爸的二妹?”他斜觑着我,好像恍然大悟。
“你是来要房子的吧?我给你说,没——门儿!那都是我的!我的!要不是这老虔婆碍事,我早卖了!老子拿去扎金花(一种赌博游戏),早发了!”
感情他也知道房子的事。
“拿去,滚远点,老娘眼不见心不烦!”大嫂从皮包里掏出一叠红票子,砸在他手心。
“我说妈,你早给不就得了!”侄儿捧着钱,咧开嘴,摇摇晃晃走了。
大嫂呆立在院子里,我看见,她的头发,又白了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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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妹,你到我屋里来,我有事给你说。”我回来这么久,大嫂第一次叫我“二妹”,而且,透着郑重其事。
她把一张卡推到我面前。
“房子我卖了,共60万,这20万,属于你的,你拿去!赶紧回城里给露露治病!再找个工作,好好过日子。这卖菜,不是你干的事儿。”
我惊得目瞪口呆。
“你……怎么知道……露露的病?”
“这小丫头,一看就不正常,小脸儿苍白,嘴唇乌青。你别说,我跟这小丫头,怪有眼缘的,她也黏我。前一阵,你不在时,我经常带她,她告诉我的。”
我平时心里郁闷时,把啥都给女儿说了。感情这小丫头,啥都告诉她了!
“嫂子,那你……”我一时百感交集。
“你看到了,我那混账儿子,我要不卖房子,迟早会被他输光。我卖房子剩下的钱,准备找一家天远地远,那混账找不到的地方,买个小房子,过几年安生日子。”
“二妹,咱俩都是苦命人,我给你说句老实话,你别怨我。当初,我本来有相好的,我父母为了得你家的彩礼给我弟弟娶媳妇,我被迫嫁过来。但嫁过来才晓得,你哥,那方面……不行,说是小时候受过伤。你爸妈,还有你哥,合伙骗了我。”
我愣愣地看着嫂子的嘴巴一张一合,我不知道这么多年,她把我们家搅得鸡犬不宁,是这样的原因。
如果这是真的,我理解,毕竟,我也是女人。
“那,小武……”我吞吞吐吐。
“小武是我跟我相好的,我那相好,一直没结婚。你哥,自己不行,又怕被外人知道,只好接受了这个孩子,但心里又不是滋味,所以我们经常吵架打架,小武,也算是被我们废了。”她摇着头叹息。
想着我哥和父母这些年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哟!
我心里堵得慌。
我理解他们的苦衷。在我们那个小地方,男人要是“那方面”不行,简直会让一个家族颜面扫地,他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为此而咽下这样的苦果,是不是代价太大了?
“你的……相好,是……那个老头吧?”大嫂点点头,眼睛里神采奕奕。
“他答应和我一起走!”她的脸上,竟洋溢起姑娘般幸福的红晕。
我看着她,五味杂陈。
我不知是该替我的哥哥恨她,还是该替我的孩子感激她,或者,站在同是婚姻失败者的角度,祝福她,抑或,站在母亲的角度,鄙视她?
人性,岂是“好”和“坏”两个字能区分的?
世间事,又岂是“爱”和“恨”能够囊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