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要从阿随的一次火车站送别说起。可是送别的不是这里将要记叙的女主人公,是阿随的一位要休学的大学同学。
阿随坚持要送他去火车站。
“将近凌晨的火车呢,没有返回的公交的,”同学考虑问题很实在。
“没关系,总有办法的……再说,一个大男人在哪不是过一夜呢,”阿随坚持道。
两人到达海口火车站时天还没有黑。热带岛屿的夕阳挂在椰树梢上久久不往海平线上掉,人际寥寥的广场上已经定时亮起了路灯,出租车司机和路边小吃摊的本地居民在不时用海南腔普通话高声拉生意。完全是身处异乡的荒凉感呀,阿随想。
两人坐在小吃店的塑料椅子上啜饮啤酒。阿随自己自然略微有点伤感,但是仿佛也很受用这点情绪。而这位抱定决心辍学的同学心倒是很轻松的样子。
“希望你休完一年后还是回来的好啊!”
“要回来也不是继续读大学……来看看这里,看看你,是可能的……”
“一定会按照计划去干吗?”阿随对同学的前途不太乐观,因为他连自己的未来也无从想象。
“肯定会遇到阻力的吧……不过我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
“倒也蛮好啊,不必像我们留在学校里的人一样,过的都是安排好的雷同生活。”
两人相视一笑。然后就这么着,许多分钟里静静坐着,相互陪伴,看着海面上空的彩霞渐渐暗淡,路灯越来越亮,直至天空完全变成空阔的钴蓝色。
他们转移到进站口的座位上等待的时候碰到另外两个抱在一起抽噎的女孩。
“看样子也是送别呢……”同学努努嘴说。
“很可能跟你一趟车哟,也许你有机会一路照顾其中一位!”阿随打趣道。
“总不可能有坐同一趟车同一节车厢而且是邻座的巧合吧!”同学一副不相信旅途会有意外的表情。
两个小个子女孩。一个扎着马尾,斜跨肩包,学生模样;一个染着黄头发,身材结实,穿着牛仔裤和半透明的雪纺汗衫,时尚中带着土气,土气中又有时尚。两个人抱在一起伤心得久久不能分开,不连句地说着无法听清的话。
仿佛她们也觉察到隔壁有两个男孩在观察自己似的,最终两人从对方肩膀上分开了,并开始各自擦眼泪。
“还真是难过呀!”阿随朝同学挤挤眼说。
“男女有别嘛……”同学在安慰谁似的答道。
“喂……你们有一个要回去的吧?!”黄头发女孩突然转头对他们说。
“何以见得?”阿随说。
“你们只有一个人带了行李……”黄头发女孩很肯定地说。
“我朋友一会儿就回……”同学指着阿随好心地说。
“那好,拜托路上照顾下我的朋友……”
“谁需要人照顾……”学生模样的女孩记起什么事似的突然又伏在对方的肩上哭起来。
“小事一桩!”同学随即替阿随应下了。
广播里开始通知检票了。四人在稀稀落落的旅客中与各自的朋友作最后的告别。
坐在回市区的出租车上,阿随想,送一个走,捡一个回,真有意思。副驾驶上的阿随不时看看后视镜里的女孩,她则是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后退的风景。
一个长得并不漂亮,但看着也不讨人厌的女孩。她也是大学生吗?哪所大学的呢?阿随还不大懂看人,到现在为止她只对他说了一句:先回中国城。那里是换乘公交的地方。
抵达的时候女孩固执地付了车费。阿随是最不喜争抢的,只好随她。
“那么,现在你要去哪呢?”路边的店铺都通通关门了,站在凉爽的夜风中,阿随突然感到市区很陌生,两个人都无处可去。他想起她朋友的嘱托。
“没有回大学城的公交了……”她喃喃地说,也不看阿随一眼。
“喝,这么说,都是去大学城了,我是琼师的,那么你不会跟我一个学校吧?”
没有回答。没有第三者,阿随也就不那么介意这种尴尬了。
这个时候再包一辆出租车回大学城价格肯定贵得离谱,阿随摸摸口袋,向她提议去网吧过一夜算了。实在的,他很久没有玩游戏了。
她不屑地瞟了阿随一眼,嘴里嘟囔了一句。
“喂,说谁笨蛋呢?”阿随颇惊讶她的直性子。倒也不生气。
“我累了,想找个地方睡觉。”她说着自顾自地往前走。
阿随跟在她后面,反应过来她的举动,说:“我,我还真没住过宾馆呢!还跟一个女孩子!”
“你以为我住过吗?!难道要一个女孩去开房吗?!”她话多起来似的。
“既然你不介意……”这么一想,阿随也觉得自己很疲倦了,去网吧也是落得一场空虚加劳累。况且,此刻他也不那么排斥跟一个女孩聊聊天什么的。
怎么说呢,虽然第一次找一家小宾馆开房禁不住脸红,可是他们俩完全不像情侣,更像是兄妹嘛。站在柜台前阿随就这么鼓舞自己的。
一进房间,阿随才第一次感觉她不再是陌生人了。但他不知道她怎么想。她坐在床上又沉默下来,既像闭目养神,又像在整理思绪。阿随佯装好奇在房间里四处瞅瞅瞄瞄。
是一间摆着两张小床的房间。屋子很小,地毯、墙纸都陈旧不堪,散发一股异味。电视是老旧的台式的,洗手间的淋浴喷头是坏的,水花朝四方喷洒。
“喂,饿了,我去买点东西来吃……”她不等阿随回答就砰地关门出去了。进来的时候拿着两桶方便面和一些面包、辣条,与吃食一起放在桌上的还有四十元钱。“喏,这是我的那部分房费。”一副不由他抗辩的表情。
在她用热水壶烧水的时候,阿随一拍脑袋,想起很久前在网上看来的一个用白酒和雪碧调制“香槟”的配方,一直未有试验的机会。阿随说声等我一下,便跑出去找了一家小卖部,很顺利地买来这两样饮料。
按比例调好,然后拿两个一次性水杯各倒一杯,阿随自己先喝一口。
“嗯,不错……你尝尝!”
她看看他,用一个看傻瓜变聪明的眼神。
“还挺像那么回事儿!”她喝了一口,第一次笑了笑,然后开始小口啃面包。
“真是神奇啊,居然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一起在宾馆里喝着自己调制的‘香槟’了。”阿随靠窗翘着二郎腿坐着,困意全无。他仔细端详她:小小个子,皮肤黑黑的,与我一样是农村长大的,长着无可指摘但也无甚特色的嘴巴鼻子,唯有眼睛明亮,显出几分聪慧。嗯,算是个不错的姑娘。
见她还不怎么想搭话,又问她:“喂,你叫什么名字呢?”
“不必知道。”
“你的意思是以后也不是朋友是吧?……可是你还是和我一起……开房了啊!”
“因为我没有安全感……而你看起来傻傻的不像流氓……”她又笑了笑,看阿随一眼。
“既然那么说,你就该谢谢我的,”阿随说。
“好吧,谢谢了!……原本我是要留到明天分别时说的……”
“哈,好奇怪的人……”
“我把这个当做夸奖,”她俏皮地说,仿佛得意自己的回答。
他们开始吃方便面。“来,干一杯!”阿随快乐地说。
她举起杯子示意一下,头却不向他这边转过来。
“那么,你是到底是哪个学校的?……大几呢?……搞笑……这个还要守口如瓶?……”阿随颇费解她的固执。
她咽下食物,抿抿嘴,说:“听着,我们现在这样就挺好……明天天一亮各走各的路……为什么就要相互认识呢?”
“认识一下得吃多大的亏啊?”阿随想模仿她目中无人的口气说话,同时也真有点生气了,没有模仿出来。
“因为我现在没有交朋友的心情。”
阿随把只剩面汤的塑料碗往垃圾篓一撂,站起来转身对着窗外,兀自喝着“香槟”。
“哟,生气了?看你人也不像那么小气的人哪!”她面向他的背影调侃道。
两人静默下来,有默契地先后进卫生间冲凉。阿随出来的时候,她熄了灯再进去。她花的时间要长很多,女孩子嘛。不过阿随仍无睡意,像是不甘心把这样一场原本很单纯很好玩的奇遇搞得互相厌烦了。
等她摸黑在另外一张床上躺下来后,阿随才注意到夜很深了。街面上有微弱的亮光照进来。没有人声。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他从她的呼吸中能听出没有即刻入睡的意思。
“理工的……”
“什么?”阿随问。
“我说我是理工大学的……拜托别问哪个班的……”
“已经不感兴趣了。”阿随翻了个身,自我嘲讽似的哼了一声,接着又止不住说:“说真的,这真是一次好玩的经历呢。”
“是呀……要不是你在,估计还要为跟姐姐分开哭几次……”
“哦,你们姐妹长得不像啊。”
“笨蛋……我们只是一个村的……她恰好也在海口打工,一直很照顾我……现在她要去未婚夫上班的地方了,不回来了……”
“哦……”他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但也觉得安慰之词有点多余了。
阿随打了个哈欠,但是又不想睡觉。
“对了,这个问题没必要问,可又真的忍不住问……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
“你不想知道我有没有吗?”
“看你那样子就知道没有。”
“我去……那么,在学校朋友多吗?”
“习惯了独来独往……”
“不包括住宾馆吧……”
“这是最后一次……”
“……你跟我一起住宾馆……真的是觉得我傻呵呵的?”
“你想说我还期待跟你发生点什么吗?告诉你,我没那心情……”
“哈哈……”
“害怕谈恋爱……”隔了一会儿,她突然自白道。
“以前被伤到过?”
“没有,压根没谈过……”
“那就不解了……”
“每个人除了自己还能了解什么?”
“那么,我还是祝你有一天能谈一场好的恋爱……”
“这种祝福留给你自个儿吧……而且我还没听说恋爱有什么好的坏的那一说……”
“你这人蛮好玩的……”
“好玩不一定能玩到一块儿去……好了,不说了,真的困了……”
阿随醒着听了很久她熟睡的呼吸,他觉得自己隐约闻到了她身上沐浴液的香味。
到那时为止,他也还没谈过恋爱呢。虽然在学校里追过一个女孩,但正如身边这一位说的,也许他真的是傻呵呵的人,不懂女人心吧,追求的过程中也没摸到门道,结果落得像个笑话。可是也真有她这样的女孩,好像完全与感情绝缘似的。然而他又即刻否定了这个想法,还是认为每个人都是憧憬着爱情的,谁也不例外。只不过有好多人好多事,在局外人看来就像谜一样难解。
阿随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醒来已是九点多了,房间里只剩他一个人,还有桌面上的四十元钱。阿随若有所失地叹一口气:喝,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孩!
几年过去,阿随也不知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毕业后找了一份工作,不久后就与现在的妻子结了婚。两个人是相亲认识的,结婚的过程也很迅速,婚后他也很少感到其中有什么不足。
他再也没有见过大学时代邂逅的那个女孩。但是后来想起她,他就会肯定,那应该就是恋爱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