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武汉进入三伏天了,终于露出了它对我这个初来的异乡人最热烈的欢迎。
这股热像是扼住喉咙的手,让人喘不过气。难以想象离开空调房的景象,办公桌前一坐就是一天,出去吃顿午饭已成了一项艰难工程。好在,每次抬头都是极漂亮的蓝天白云,倒也生出几分愉悦。
记忆中的夏天,好像比如今的夏天鲜活许多。
不禁追忆,记忆中最初的夏天是怎样的呢?
那是十岁之前了吧,一个陕南的小山村。那个年纪,去过最繁华的地方是市区,觉得最好吃的是街上卖的“面皮”,最怕的是老师,最喜欢的是《还珠格格》,唱的最好的流行歌是《童年》。
知了,蜻蜓和萤火虫
方言是:Ji2la2子,洋咪咪和萤火虫
山村里的夏天,总少不了知了。盛夏的中午,知了的声音是村里最主要的伴奏。印象中知了总是很肥硕,黑乎乎的,翅膀是透明的有点扎手,背上的壳硬硬的,腹部暖暖的也软软的。一个堂哥是捉知了的好手,能够悄咪咪地爬上树然后徒手将它擒拿。更常见的是知了壳,像是中空的知了模型,刚蜕下的壳是金黄色,一般附在树枝上,每次发现必定会摘下来玩。蝉蜕可以作为药材,常常有人专门搜集蝉蜕卖给中药店。那时候的一大遗憾就是没有亲眼见过知了蜕壳和蛇蜕皮。
太阳下山后,傍晚时的蜻蜓很多,飞来飞去很是壮观。用竹条围一个圈,然后固定在竹竿或者木头杆的一头。在屋子后面或者柴房、猪圈,找那种新结的又大又圆丝又密的蜘蛛网,罩上两三个在竹圈上,这就做成了一个捕蜻蜓的工具。拿着它追蜻蜓,一粘一个准。大人们会把我们捕到的蜻蜓放上几只在屋子里,用来吃蚊子,更多的是被我们一群小孩拿来玩了。大多数的蜻蜓都黑乎乎的,红色的蜻蜓是精品,一般会被我们哄抢。
萤火虫则要入夜后才现出原形,草丛中、灌木丛和水边比较多,捉它是个蛮活儿,没啥巧法子。萤火虫很小,身体软软的,发着有点绿莹莹的光。把它捧在手心,双手合着,眼睛凑着露出的小缝可以观察到它一闪一闪的,很是有趣。
总是受伤的膝盖
小孩子是最闲不住的,即使在正午,我们也总是安分不下来。
夏天穿的单薄,疯起来的我们难免摔跤或者被树枝划了受些小伤。小时候的夏天,胳膊肘和膝盖好像总是有伤。一不注意就摔个“狗吃屎”,裸露的胳膊和膝盖敌不过混着沙砾的硬邦邦的土路,至今仍能回忆起那种火辣辣的疼。大人一般也懒得管,都是擦掉灰尘、沙子之后任它自由恢复。先是形成大大厚厚的一块暗红色的痂,一般两三天痂就变得很硬了,中间厚两边薄。然后会开始发痒,这种痒躲藏在结的痂之下总是难以忍受的,十有八九,我会在这时候一点点从外向里把痂扣掉,最正中的痂最后扣掉的同时总是连着肉,造成流血事故。随后形成的第二层痂一般是浅红色透明的,不再那么厚。第二层痂能轻易扣掉的时候,伤也就好的差不多了。当然,在还没好利索就再摔出新伤的事司空见惯。
如今,细看还能发现我的胳膊肘以及膝盖上隐隐约约的疤,大致就是那些年留下的吧。
大河
故乡的那条大河,是夏天我们最喜欢的地方。
那时候,河里很多大石头,水不深,水流缓,所以家长也就放心我们在河里闹腾。
大河是从山里流下来的,到我们那个小山村之后一直顺着地势往下汇入主河,主河是条无名河,沿途汇入了许多从各个山村流下的河。主河最后再汇入汉江。
顺着河边的路往上走上半个多小时,就到了隔壁村的小学,我在那里读到了四年级。夏天的时候,我们总是不会乖乖走大路的,从河里踩水往上,才是我们喜欢的方式。河里的水凉爽而清澈,石头底下总是隐藏着小螃蟹。“搬螃孩”成了夏季一项日常活动。一块块搬起石头寻找有无螃蟹,逮着之后卸掉它的前大腿和两三只小腿再放掉,乐此不疲。不知道怎地那时候兴起生吃螃蟹腿,现在想来是极不卫生的事儿了。
冰棒
童年的夏季,冰棒不可或缺。记得那时候,村里小卖部的冰棒只要一毛,和辣条一个价却经吃很多,慢慢舔可以吃很久很久。豆沙冰棒是两毛,在普通冰棒前面嵌着红豆或绿豆。冰棒红的绿的都有,大概是色素和糖精兑出来的。“冰袋”和冰棒味道相似,既可以冻成冰块当冰棒吃,也可以化开后当作饮料。还有雪糕,一般五毛一根,品种众多,也好吃很多。印象中,最喜欢豆沙冰棒,嵌在冰棒里的豆子成了记忆中的一道美味。
我对豆沙的喜欢,大概就可以追溯到那时候吧。
采茶
家旁边紧挨着一个茶园,夏季也是采茶的好时候。承包茶园的是本家一个堂姑,到采茶季,一般每周会集中采两三天,村里农闲的人会聚集到这儿,采的茶按斤头给工钱。我们也是采茶的能手,拿着小盆采个两三两,就缠着称茶的师傅收茶,然后拿着几毛或者一两块的“工钱”就直奔小卖部了。
这个茶园,也是小时候的游乐场。茶树大多比我们的个头还高,捉迷藏也好,过家家也罢,都是好地方。
那时候,照相要去照相馆,在不同画布背景前摆好姿势记录成长,唯一一张在茶园和堂妹的照片,也不知在什么时候遗失了。上次见到这个茶园是五六年前,回老家从茶园经过,被修剪过的茶树光秃秃的,高度还不及大腿。也不知,如今它的主人换作了谁。村里也没什么小孩,这里大概也不会是他们的“秘密基地”。
家乡与我,止于十岁。
十岁之后,开始漂泊。十岁前的记忆,回想起来,像电影的画面一帧帧放过,琐碎,模糊,却透着轻快,祥和。
夏季的乡村,还有什么呢?海柿子(西红柿)、黄瓜、豇豆、四季豆、丝瓜、南瓜这些可以在夏天吃到腻的蔬菜;每天日落后开始的蛙声一片和大桥上摇着蒲扇“歇凉”的邻里;以及屋子侧边,我移栽了很多次才成活的栀子花。
那时候,彩电、VCD还是稀罕物,小学里有一台大彩电放在音乐老师的宿舍,那个音乐老师是我们心中最漂亮的老师了,至今仍记得她的宿舍还有一架钢琴,上面盖着好看的白色蕾丝用来遮灰。大彩电时常被搬进不同的教室,然后放老版的《大头儿子》。
村子里大都还是父母那辈人结婚时候的黄河牌黑白电视,能收到的也只有本市、本省和CCTV-1三个台。十岁前除了还珠格格,印象最深的电视剧是《关中匪事》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剧情大都没印象了,但前者的主题曲算是伴随我长大的“儿歌”之一,后者因为其异域面孔的演员和奇怪的片名让我记住了很多年。
那时候,母亲还年轻,我也还不懂大人的艰难
那时候,笑和哭都是最真实的情绪反映,开心很容易,悲伤也很轻易就被安慰
那时候,不懂什么是外面的世界,也就还未滋生对外面世界的好奇
那时候,最烦恼的事情可能是沙包破了、数学题没做完以及藏在风车里的卡片不知被谁拿了
那时候,长大是一件遥远的事。
如今,那个山村与我已经很陌生了,几个村合并后连它最初的名字都被取代,自家的房子也已卖给同村好多年。
多年前再见时,记忆的山林里铺满厚厚的松针覆盖了上山的小径,已经没有人再将松针扫回家烧灶做饭或是煨火熏肉了;田间地头长满杂草,田地荒了很多,很少有人家再养猪然后每天清晨或傍晚结队“割猪草”;大院的房子都破败了,小时候的七家人如今只剩两家;儿时的玩伴也都离开了这个村子,许多已经为人父为人母,再会恐无期。
如今,若再回,怕只会更唏嘘了。
像存在记忆里的夏天,记忆里的家乡,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