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韦庄《思帝乡·春日游》

韦庄的词有花间词共同的婉媚、柔丽、轻艳的特征。但又常常以其清疏的笔法和显直明朗的抒情，直抒胸臆，一首词围绕一件事从容展开。其中最有代表的，要数五首一组的《菩萨蛮》。

孟子说“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所以我们要先看下韦庄的生平，了解作者写作的背景，才能更好的赏析这组词。

韦庄，字端己。京兆郡杜陵县（今陕西西安）人，晚唐诗人、词人，五代时前蜀宰相。

韦庄从年轻时，就开始参加科举考试，考了很多次也没有考上。其中一次在长安参加考试的时候，赶上了黄巢起义。他从长安逃到洛阳，后又去了江南。在他59岁时，终于考上了进士。后入蜀，得到西川节度使王建赏析。而这时，后唐已进入风雨飘摇中，唐哀帝被迫将皇位“禅让”给朱温，建国号梁，改元开平，以开封为国都，史称后梁。唐朝灭亡，王建自立称帝，是为前蜀，那是五代十国战乱的年代。王建称帝后，任命韦庄为宰相。韦庄为其制定开国制度、号令、刑政、礼乐等，并策划了王建的登基典礼与祭祀大典，深得王建重用。75岁，韦庄死于成都。

《菩萨蛮》五首，是一个整体，讲述了一个人不同的阶段，有爱情，有乡愁，有国恨。追忆往昔在江南、洛阳的游历，把平生漂泊之感、饱经离乱之痛和思乡怀旧之情融注在一起，情蕴深至。此词情致缠绵，意象鲜明，堪称咏“江南春色”的诸多诗作中罕见之佳作，也被称为宋词奠基之作。

菩萨蛮五首

其一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其二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其三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其四

劝君今夜须沉醉，尊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其五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

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

其一，离别：美人和泪辞，柔情盼郎归。

这是一个缠绵哀伤的情人分别的故事，也可能是韦庄自己的爱情故事。韦庄经历了战乱，与他所爱的人分别了，再也没有见面，所以这首词中的女子，可能是诗人曾经喜欢的一个美丽姑娘。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如果只看下半句“香灯半卷流苏帐”，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缠绵的夜晚。夜已深沉，红楼之中，香气氤氲，苏帐半掩，一室浓情蜜意。只可惜是别夜，要分离了，多么让人惆怅哀婉。自己的心上人要走了，这个男人就要离开了。

“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月亮已西斜，凄清的残月挂在天边，破晓时分，男人要上路了。“执手相看泪眼，更无语凝噎”。姑娘饱含眼泪，依依不舍。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临别时，姑娘弹了一曲琵琶送行。金翠羽指琵琶上美丽的装饰，弹出来的曲子像黄莺一样婉转悠扬，一声声像是叮咛，像是嘱托。叮咛的是“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姑娘说，你一定要早些回来，记得有人在等着你。“人似花”，既说姑娘像花一样美，又暗含了韶华易逝，美丽的花儿转眼就凋谢了，不要等到青春已逝再回来。

其二，江南，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第一个故事结束了，正当青春好年华的一对热恋的情侣分开了。我们再看第二首。其二是五首组词中最有名的一首。“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韦庄笔下的江南水乡，温柔了岁月，惊艳了时光。

“传闻有客金陵至，见说江南风景异。”江南，曾经是诗人内心的向往。此时，游子如愿以偿来到了江南。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游子来到江南，别人都说江南风景美，游子就应该在江南终老，再也不要想你的故乡了，你就留在江南终老吧。江南有多美呢？“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春水涣涣、春波荡荡，那水清澈明朗，倒映着天空，如诗如画。下雨时，闲卧在舟中，听雨滴飘落，岁月安逸逸静好。

韦庄的故乡此时正处于战乱中，所以别人说，你不要回去了，江南这么美，就留在这儿吧。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别人说，我们这儿的姑娘更美，你看皮肤似雪，面如皎月，美人如画。你现在不要回去，家乡一片兵荒马乱，回去会更加伤心痛苦。

韦庄忘了那个红楼的姑娘了吗？那个“绿窗人似花”，盼着他回去的姑娘。江南的好是别人说的，他心里念着那个姑娘。“还乡须断肠”，尽管如此，他还是要回去，要回自己的家乡，去见心爱的姑娘。

其三，忆江南，身在江南不觉好，偏是离别梦里长。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游子在江南的时候，都是别人说江南风景好，女子美，生活静好，游子并没有说那段岁月的美好。离开江南的诗人，一路漂泊，却又回忆留恋那段时光。他从红楼离开，他在江南思念红楼；他从江南离开，开到更加遥远的异乡，江南又成了他心中难以忘却的记忆。游子的心，是多么的愁肠百结，肝肠寸断。

他怀念江南，怀念那一段“年少春衫薄”鲜活亮丽的青春岁月，怀念那个鲜衣怒马的自己。当年那个少年，骑马从桥上过，风正好，花正艳，正是翩翩少年郎的大好年华，无限风光，惹得万千少女为之神魂颠倒。

他说“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如果岁月能够重来，他就再也不离开，就要在江南终老。只可惜很多人很多事，一旦错过，再不能回头。当时不珍惜，一旦失去，就成了永别。那个宁静温婉的江南，韦庄再也没能回去。

其四，欢宴，今朝有酒今朝醉，珍惜眼前人。

“劝君今夜须沉醉，尊前莫话明朝事。”唐朝已经灭亡，朱温建立了后梁，韦庄真正的有家不能回，无国可归了。所以诗人一再反复的叮咛嘱咐，今天有酒一定要好好饮酒沉醉，痛怀畅饮。不要再考虑明天以后的事了，更不要提明年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这是多么悲哀和痛苦啊。

可是就是这样的时光也很短暂，春夜转瞬即逝，不要说酒已满，人已醉，不要推辞，珍惜在一起的时光吧。

“珍重主人心”，应该指的是前蜀王建。王建一直对韦庄厚爱有加，颇为器重。前蜀建立后，开国的各项制度礼仪均出于韦庄之手。别人的知遇之恩，一定要倍加珍惜。

“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韦庄原来才是网络语的鼻祖，“呵呵”两字，道出多少无奈与辛酸。“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且行且珍惜吧。

其五异乡终老。无限恨，恨极在天涯。

曾记得洛阳的春光是那样的美丽，诗人当年写下“洛阳城外花如雪”的诗句，那个春花灿烂如雪的洛城，绿荫夹道的魏王堤，那个红楼的姑娘，“绿窗人似花”的美人，洛阳的才子，如今都已成了过往，再也回不去了。往事像一场梦境一样，都已结束，洛阳已归后梁。

“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这又是一个桃花盛开的春天，只是这是前蜀成都的春天了。王建称帝，韦庄为宰相，异乡已为故乡。成都的春水一样澄澈明朗，成都的花无比娇艳，成都的鸳鸯一对对在水上自由自在的嬉戏。

“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这个君，是那个和泪辞的美人，还是已灭亡的那个君主，那个朝代？对着黄昏日满的斜晖，诗人只有满心的悲恨，无处凭说。

诗人韦庄，没能回到红楼，再见“绿窗人似花”的美人，没能再重游“春水碧于天”的江南，75岁终老于成都。值得庆幸的是韦庄总算在西蜀一隅遂了“有心重筑太平基”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