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班降落至施特劳斯国际机场的时点还算准确,异国的天空方才微微醺起,整晚的红眼航班让我倦困交加,比起国内南方恰才入秋,凉爽干燥的气候,透心的凉意让仅穿着轻薄卫衣的我在步出机舱时有着极度的冷意和不适感。侧身避过熙攘而形色匆忙的人群,我快步走到航站楼通道的另一侧,下意识地拉开衣服内襟,伸长手指按压住了锁骨下沿的木槿花挂坠,依旧是温润细腻的触感,恍然间,已来到了万里之外的欧洲,与他只有咫尺之隔。自三个月前趁着圣母升天节的假期间隙,又附加了几天假期的申请,他回到了国内与我相聚,我们便没有了再次相聚的机会。沿着步入圣诞佳期的节奏,在思念药剂愈加浓烈的催化作用下,我终于还是忍不住,订下了前往慕尼黑的航班,踏上了异国的土地。
从机场拖拽着行李走到了轨道交通的始发站,乘坐上了S-Bahn的8号线路,沿途的彩色尖顶建筑及高筒烟囱蒸腾出的白色雾气让我不由得豁然开怀,但想起已有数月未见,甚至和我在即使通讯工具上联系都不甚频繁的他,又不由得心里有些忐忑,时间线和经纬度总是划开人与人间纽带最锋利的刀刃。列车平缓地停靠在了玛利亚广场站,作为旅游的必经之地,闻名世界的玛利亚广场人潮涌动,从入站时的闲适宁静过渡到如今的喧嚣悸动,让我颇为不适应。他在玛利亚广场边的一家科技媒体从事实习编辑已经有大半年了,他告诉我在慕尼黑大学毕业后能获聘到这里工作殊为不易,所以很想在这里工作一两年的光景,积攒足够的经验以后,回国内应该可以有更好的发展。同样从事文字工作的我虽然心有不满,但当然能体会他的殷切期望,大学毕业后,这三年期间我在一家国内线上媒体企业兢兢业业,却苦无出彩的经历或靓丽的背景,始终无法突破,而他则来到了慕尼黑大学进修传媒硕士,三年光阴后,还要再如牛郎织女般在大陆的两端各自守候两年,等待破茧之日,连我都无法确认自己能否坚定如斯,心头的小恶魔总是在不经意时猛然敲打我的心扉,让我疼痛难忍。
他告诉我他所住的公寓旁有家叫做Rubin café的咖啡馆,他偶尔喜欢下班后带上笔记本去那里静坐,写写文字,和我在线聊聊天,虽然他下班以后我这里已是深夜,但我们那时依然饶有兴致,乐此不疲地海阔天空。而真临实境,我用手机导航才发现,这家咖啡馆距离玛丽安广场仍有一段长长的脚程,我不由得微微嗔怒他当时告诉我说咖啡馆就在广场的附近。推着偌大的行李箱,走在干净的石板路面上,太阳开始摒弃云层,露出素颜,让我觉察到了丝丝暖意,才惊觉此时已到了上午10点。跨过宽大街道的转角,Rubin café流畅随性的告示牌展现在眼前,终于找到了,我吁了口气,同时把攥在手里看地图的手机放入了卫衣前的宽口袋,店前正在修缮花饰的服务员注意到了我,朝我善意地一笑,我连忙给予回应,并希望藉机开口询问他所住公寓的位置。
蓦地,我的眼角余光隔着咖啡馆擦拭得光亮洁白的玻璃瞥视到了正在里面走动的身影,宽幅摆动的修长双腿上瘦削的躯体、米黄色的格子状衬衫,还有,略带弧形的高鼻梁上镶嵌的银白色大镜框,那是去年他研究生毕业回国时我陪他去眼镜城帮他好不容易选上的,当时还絮絮叨叨述说如何不搭调的他,其实却配戴得自然合衬。是他,三个月的日子如羸弱的秒针拖拽着分针和时针般艰难前行,而他却几乎没有丝毫的变化,那副总是稍显呆滞却又充满着生活气息的面容,温暖如初。我连忙跨步走上Rubin café门廊上的石阶,由于身体接收指令的速度无法跟上脑海里思绪的翻转,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服务员惊讶之下连忙过来搀扶我,然而我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却看到他走到角落一个浅褐色的沙发卡座上坐了下来,呈60度角斜对着我,他伸手抻了抻稍有下坠的眼镜,双眼直视着坐在他对面的人。
他对面坐的,是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孩,一头金色柔顺的长发披散在玫红色的折叠围巾上,在我极目所能看见的画面里,她的侧脸白皙而柔和,如同细心镶嵌的珍珠般小巧而精致,同是亚洲人的容颜,却不由得让我自惭形秽。我硬生生地顿住了脚步,握起伸手过来搀扶我的服务员,看着他露出的微笑,上扬划起的嘴角,应该是用中文跟对面的女孩说了句“对不起”,估计是迟到了。我忍住胸口喷涌而上的愤怒而酸楚感,疯狂地暗示自己不要那么浅薄,然而事实上我确实就是这么浅薄,甚至忍受不得他跟别的女孩单独坐着聊天,眼前的氛围,让女性敏感的触觉不得不肆意地去猜疑。我鼓起勇气轻轻推开门,提起箱子走入了Rubin café,希望能为自己愚昧的判断做一次彻底的洗涤,但是无奈却要使用我平日里最为不齿的方法,一旁偷听他们的对话。我找了个距离他们有些距离,却又能隐约听清他们话语的位子,屈身坐了下来。
他显然没有发现我,整副心神都放在了金发女孩的身上,而女孩也双手合握耐心倾听。但是,她手上佩戴着,进入我视线的戒指把我彻底击垮了,那是紫色水晶状的木槿花镶嵌的指环,和我胸前佩戴的木槿花项链的颜色和造型完全一致,而这条项链,和他理应还佩戴着的白色木槿花项链,是大学毕业,即将各奔东西那年,我在电脑上花了半个月时间,一笔一划勾勒,照着我们家乡围墙边白色和紫色交织的双色木槿花描摹出来的原型,然后我们一起跑遍了大半个城市,最终雕刻出来的双色项链。此刻,我紧撰着的这条项链,在我看来却是肤浅得可笑,无知年华烙印下的痕迹终究是无法跨越时间和空间交织成的森然大网,陡然一阵眩晕感,我似乎失去了力量,手中的鎏金色咖啡杯顺着右首往铺着红色绒布的走廊栽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