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冬季结束以来最不冷的一天。
我散步回家,时在傍晚,天还没全黑。打开门才发觉客厅窗户大开,连忙过去关上。
后来回想,它应该就是那时进来的。
约两小时后,我坐在电脑前,突然听到客厅有一阵响动。走到房间门口,只见它一下从桌上跳到地面,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沙发底。桌上果盆里,苹果有一只被啃了三分之一,香蕉看不出异样,大概因为是新蕉,它还啃不动皮。
我知道老鼠怕人,怕光,绝不敢主动攻击我,也不会跑到人在的房间,但还是头皮发麻。我想象自己遭遇猛兽,甚至恐龙,大概也不及眼见蛇虫鼠蚁的惊慌。恶心与凶猛,很难说哪种更让人畏惧。
我迅速关闭两间卧室的房门,然后在客厅四处行走,用力踱步,大声吼叫,想把它逼到厨房,最好是逃进下水道。
没有动静。
这让我的恐惧更加强烈,我开始怀疑它是不是在沙发里做了窝,一家老小其乐融融。好在想起近期从未发现老鼠活动的迹象,心下稍安。
冷静下来后,我决定重回房间,等它放松警惕蠢蠢欲动时,再突然冲出来。忘了在哪里看过,老鼠心脏脆弱,或许会被活活吓死?不过万一死在墙角,尸体腐臭,更难处理。我又想起楼下某位邻居家养了猫,在楼道里遇过几次,看模样似乎也精明干练一身正气,不如借来一用?
我再也无心看书上网,满脑子只有那小畜生,东想西想都绕不开它,简直一往情深不可自拔。我想到几万年前,人类的祖先在荒野丛林间,时时要面对比老鼠可怕千万倍的野兽;他们手持木棍、目露凶光,一路走来,终脱颖而出,登上食物链顶端。而我今天竟如此不堪,面对区区鼠辈也束手无策,实在是不肖子孙。达尔文先生在天有灵,亦必怒我不争。
坐了十分钟左右,实在熬不住,轻轻拉开卧室门,一只脚试探地踏出去。没走两步,就听见一阵极迅速的碎响,应是老鼠在跑动。听声辩位,它是进了厨房。我连忙冲进厨房,拉上滑门,就此把老鼠隔离在内。
狭小空间内,一人一鼠都屏息静气,等待对方的下一步行动。
我拿起扫帚,在地面、柜脚、冰箱底四处敲打,没有一点反应。思忖片刻,最合理的解释是它已如我希望地逃进下水道。反正也已洗过澡准备睡觉,于是乎盖上便池,关死厕所门——为了保险起见,再关上厨房门,这才惊魂未定地退回房间。
刚坐下,觉得不对,又跑回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颗葡萄,放在靠近厕所的地面。想着假如明天一早,葡萄无恙,说明老鼠确实走了,我也好安心。
一觉醒来,睁开眼第一个念头,仍惦记着它。我苦笑一声,一面叹息人性脆弱,一面无奈地爬起来,刚走进厨房,就看见厕所前地面上只剩小小一堆葡萄皮,果肉被吃得干干净净。我又惊又怒,心想老子堂堂万物之灵,吃葡萄都不吐皮,尔等卑污肮脏之辈,竟然如此讲究?
气归气,还是只有悻悻不平地替它收拾残局。清扫完毕,我已下定决心,立刻出门到街边杂货店买了三张粘鼠板。当晚吃过饭,夜幕将至,我关紧窗户,在每块板中间放上一粒葡萄做诱饵,分别置于客厅,厨房及另一间卧室。又把所有房间门全部打开,形成彼此贯通之势。心想它逃得过一劫,也逃不过这连环夺命的三关。安排停当,又用手试了试胶水的强度,确定以老鼠的力气几乎不可能挣脱,这才回屋睡下。
是夜,辗转难眠,一点风吹草动也让我警觉。数次爬起来逐房查看,一无所获。到了凌晨两三点,终究支撑不住,渐渐睡去。半梦半醒间,似乎还听到悉悉索索声,但已动弹不得。
睁眼时已是上午九点,迷迷糊糊跳下床,朝厕所走去。一眼看见有东西粘在板上,我才猛然惊醒。老鼠视线不佳,而嗅觉听力极敏锐,可想而知它的恐惧自我下床就已开始。我一步步走近,于它而言,如同死神寸寸紧逼。我靠得越近,它挣扎越激烈,但四肢都被死死粘住,只有头部能动,捕鼠板边缘的纸壳被它啃得坑坑洼洼。奇怪的是,它一声也不叫,仿佛拒绝对我示弱。
我顺手拿起厨房角落的一把小铁锹,想要打死它。第一下毕竟不忍,力度敲得轻了,它叫唤一声,身体扔在扭动,只是动作幅度已小了不少。我脑中一片空白,又接连拍了两下,动作如同机械。它终于不再动了,只有腹部还在微微起伏,气若游丝。我把捕鼠板折过来,将它夹在其中,小心翼翼不碰到它的身体。然后用铁锹连板带鼠整个儿铲起,放入垃圾袋。我在地面蹲了两秒,事先设想的痛快、解恨、得意,全然没有。我站起身来,把垃圾袋口扎好,拎着走出门往楼下垃圾堆而去。
一路上,我想起两天来种种不安与恐惧,黑暗中听到响动时的焦虑和紧张。它入侵我的空间,影响我的生活,实非出于恶意,不过遵循自己的生存之道勉力求活。假如老鼠生性爱整洁,不传播疾病,只是偶尔偷吃,人或不介意与之共处一室。我手中感觉到袋子里那个小小生命的重量,既无愧疚,也不欣喜。走到垃圾堆前,手一扬,就此与它作别。
我想起《阿凡达》里,纳美人在森林中杀死动物,总要道歉。因为万物同体,杀死任何生命,都是杀害自己的亲人。我自认地球人还没到那个境界,所以一言不发。
走了几步,清晨的阳光洒在脸上,意识一片空明,我终于笑了出来,心里说:
假如下道轮回,易地而处,请你也打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