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9年,澳大利亚悉尼,华人富商郭标迎来了他的第七个女儿。
襁褓中的小姑娘粉雕玉琢,甚是可爱。郭标心中欢喜,为她取名戴西(Daisy),雏菊的意思。
戴西度过了一个锦衣玉食的童年,家中有一座大房子,大大的庭院和两个种满了玫瑰的花园。
一家人常常穿着盛装去看歌剧,外籍保镖在侧,佣人服侍左右,家里永远有吃不完的蛋糕和巧克力。
数年后,当她独居在狭小逼仄、阴冷潮湿的房子里,时常会回忆起小时候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记忆像碎片纷至沓来,被时代的浪潮裹挟沉浮,哪怕沦落到刷马桶的地步,她也始终保持优雅和从容,坦然地和命运握手言和。
戴西小姐去世后,挽联上这样写道:
“有忍有仁,大家闺秀犹在。花开花落,金枝玉叶不败。”这句话,是她这一生最好的注脚。
1917年,受孙中山先生之邀,郭标回到祖国发展经济。8岁的戴西跟随父亲郭标,第一次来到上海。
第二年,郭标在繁华的南京路,开办了当时最新潮的百货公司永安。而永安百货的对面,就是戴西母亲的家族产业,东亚酒店
郭家,在上海滩无人不晓,戴西也因此成为享誉沪上的名媛。
戴西有了正式的中文名——郭婉莹,取自她喜欢的作家冰心(原名谢婉莹)。
之后,郭婉莹进入著名的贵族学校中西女塾学习,与宋氏三姐妹、张爱玲都是校友。在那里,郭婉莹接受的是西式教育,用的是英文课本,学的是贵族式的淑女做派。
在一众富家小姐当中,她家境优越,父亲的永安百货是时尚的代表;她成绩优异,门门功课都是A;
相貌出挑,在照相馆拍摄的照片,被老板偷偷挂在橱窗招揽客人;
就连性格也随和开朗,让人实在挑不出毛病。
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孩,就如同上的宠儿。
而这个天之骄女,却丝毫没有娇小姐的脾气,和同学们一起演莎士比亚的话剧,结伴去看电影,度过了明丽快乐的少女时代。
1928年,郭婉莹顺利毕业。她希望像众多校友一样赴美留学,开拓眼界,但父亲希望小女儿能够早点嫁人,相夫教子,一生安然无虞。
等待她的,是一场包办婚姻。对方是门当户对的富家子弟,在美国留学。
眼见被父亲安排好了人生,不甘心的郭婉莹病了一场。两个月后,与未婚夫稀里糊涂订了婚。
但她并不快乐。彼时的郭婉莹已经长成一个独立的大姑娘,她有主见,有胆识,她无法忍受和一个没有共同语言的男人共度余生。
“那样太无趣了。”她说。
恰逢其时,郭婉莹得知北京有一个燕京大学,那里人才济济,充满了生机。
去广阔的天地自由翱翔,遇见一个有趣的人,那才是她想要的人生。于是,郭婉莹毅然提出了退婚。
对方震惊、不解、失去理智,举枪威胁,又以死相逼,郭婉莹却表现得异常淡定:“你不杀我,我不愿意和你结婚。你要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和你结婚。好好地回家去吧。”
就这样,郭婉莹挣脱了束缚,只身奔向北京,并在那里遇见了她的意中人。
自此,命运的齿轮开始悄悄转动。
在燕京大学读书期间,郭婉莹邂逅了清华教授吴毓骧。
吴毓骧系出名门,曾祖母是清朝名臣林则徐的女儿。但到他这一代,早已家道中落。吴毓骧敏而好学,19岁那年,考上庚子赔款的公费留学生,就读于麻省理工。
学成归来后,吴毓骧来到清华大学教书。他长身玉立,风度翩翩,又幽默风趣,轻易俘获了郭婉莹的芳心。
1932年,郭标突发疾病,在上海骤然离世,没来得及留下任何遗言,也没能阻止女儿自主选择的婚姻。
两年后,25岁的郭婉莹义无反顾地嫁给了吴毓骧。
和郭婉莹在一起,旁人都觉得,吴毓骧实在是高攀,但沉浸在幸福中的郭婉莹不这样认为。即使后来遭遇因丈夫而来的一连串打击和不堪,对于这段婚姻,她也始终表示无怨无悔。
婚后两人在上海定居,吴毓骧辞掉清华的工作,在沪经商。
郭婉莹也开启了自己的事业,和朋友合开了锦霓新装社,用中国的原料设计专属于中国女子的衣服。
她还新潮地举办时装展,希望世界看到中国服装的美。
婚后的头两年,那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两年,有爱人,有事业,对未来有着无限的期待。
可战争年代装不下风花雪月,一纸婚书也锁不住自由不羁的灵魂。
1937年战火燃起,锦霓新装社被迫关门,郭婉莹失业了。同时丢掉工作的,还有吴毓骧。他的牛奶厂被日本人炸成了一片废墟,也许是为了排遣心中的苦闷,他开始流连于娱乐场所。
当郭婉莹出去工作补贴家用时,吴毓骧却夜夜买醉,幻想着一夜暴富。
1943年,郭婉莹二胎难产,孩子两天两夜都生不出来,大女儿肺炎还未痊愈,而作为丈夫和父亲的吴毓骧,却在俱乐部玩牌,直到深夜才回家。
在一个夜晚,郭婉莹在姐夫的陪同下,按响了一个年轻寡妇家的门铃,“我要找我的丈夫。”
她用尽全力,为彼此保住了最后的体面。她拼命护住这桩婚姻,也希望护住自己昔日的承诺。
好在丈夫浪子回头,吴毓骧回了家。随着抗战的胜利,吴毓骧和外国人的生意逐步走上正轨,郭婉莹的生活又恢复了昔日的平静。
但她不知道的是,在不远的前方,等待她的是惊涛骇浪。
1957年,吴毓骧被“划右”,之后在他的办公室被捕。郭婉莹也未能幸免,她被送去了农场学习。
她脱掉了大衣和旗袍,穿起了长裤,敲石子、挖鱼塘、挑河泥……昔日的千金之躯,变得满手老茧,肩膀结满了硬痂。
严酷的三九天里,她被派到南码头仓库,剥去大白菜外面烂掉的菜叶。一天下来,手早就冻僵了。
后来,她的十指已经变形,连细小的东西都拿不住。但她也只是一笑而过:“谢谢天,我并没有觉得很痛,只是手指不再灵活了。”
三年后,郭婉莹接到噩耗,丈夫在狱中因病去世。
她带着儿子一起赶去监狱,见丈夫最后一面。她一人为丈夫处理了后事,却始终不肯在人前落泪。没有人知道她带着怎样的情感,是痛,是怨,还是恨?统统随着丈夫的骨灰,一同被埋葬。
而接下来的郭婉莹,将面对更大的苦难。
1963年,54岁的郭婉莹被送到青浦乡下劳改地,住在潮湿阴冷的鸭棚中。
八个人挤在一个小棚子里,睡在烂泥地上,挤得翻不了身。
接着她又迎来了抄家和彻底的清卖,还被告知需要替丈夫偿还6.4万美金和13万元人民币。
他们的家产,连同郭婉莹的首饰、瓷器全被没收,就连当年的婚纱也被充公。
在郭婉莹的印象中,接到通知后的那天,路好像格外漫长,漫长到没有尽头。
本已到了退休的年纪,但背着一身的债,郭婉莹只有不断地工作。因为英语很好,她被调到外贸职工业余大学教英文。
小时候爱吃巧克力的戴西小姐,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自己人到中年的时候,只能吃八分钱一碗的阳春面。
由于英语教得好,遭到同行的妒忌,她成了同事批判的靶子。在学校里,她受尽百般折辱,甚至殴打,然而,这还只是暴风雨的前奏。
1966年,十年浩劫开始,郭婉莹和一双儿女被扫地出门,娘仨挤在一间只有6平米的小房子里,屋顶还有个破洞。
朋友找来塑料片帮忙补上,儿子却表现出了和母亲一样的乐观,“可以剪几个星星出来,贴在塑料片上,这样我可以想象自己是睡在星空下。”
许多年后,儿子回忆道,母亲身上,拥有比乐观更坚强的东西,是他们的精神榜样。
1967年,郭婉莹又被下放到祟明岛上,做清洗厕所、刷马桶的工作。你很难想象,优雅一生的千金小姐,会和刷马桶这样的活计联系在一起。
可即使是刷马桶,她也要把自己收拾得整洁干净,不允许自己有分毫的不体面。
正如电影《罗马假日》那句台词,“请抬起你的头,我的公主,不然皇冠会掉下来”。
后来,当郭婉莹垂垂老矣之际,回望这一切,她却很平静:
“在你没有经历的时候,会把事情想得很可怕。可是你经历了就会什么都不怕了。真的不怕了,然后你就会知道,一个人是可以非常坚强的。比我们想象的要坚强得多。”
后来的后来,命运终于为郭婉莹剖开了一条缝隙。
多年来,好友汪孟立一直暗中给予她支撑。1976年,两人在相濡以沫中结成百年之好。
可这段幸福的时光却过分短暂,6年后,汪孟立因病去世。
老伴去世后,郭婉莹又开始了独居的生活。儿女想接她去国外,她不愿意:“因为我是中国人,这里是我的家”。
当年美国一个节目想采访她,被严词拒绝:“我不喜欢把自己吃过的苦展览给外国人看,他们是想把我表现得越可怜越好,这样才让他们觉得自己生活得十全十美。”
哪怕后来她写回忆录,对于曾经的苦难,也是一笔带过。
因为她不喜欢将苦难示人,更何况是外国人。
她一生饱受苦难,可她依旧保持着贵族式的优雅,给出最好的面对。
她的一生失去了太多,但她仍然庆幸,自己得到的更多。因为如果不是这些,她都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如此坚强。
她很喜欢小说《波丽安娜》里的一段话:
“我永不相信我们就应该拒绝痛苦、罪恶和不适,我只不过是想,先愉快地迎接不知道的将来。”
1998年,郭婉莹安详地走完了这一生,享年89岁。
生前她签署了志愿书,将自己的遗体捐献给了红十字会,并且留下遗嘱,不留骨灰。
她保持了一辈子的高贵和优雅,直到生命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