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傍晚,天气闷热,吃完饭的老人们,开始陆陆续续拎着小马扎,或者搬个小凳子,三三五五到巷子口乘凉,拉家常,消遣这无聊燥热的时光。
巷子口有块石头,准确地说是块石碑,字迹早已磨得分辨不出,光溜溜,侧卧在巷口拐弯处,充当了天然石凳,小孩子们上上下下,玩的不亦乐乎。
老刘头精神矍铄,有儿有女,儿孙绕膝,老伴性子柔,过得还算顺心。
他左手摇着芭蕉扇,右手叉着腰,开口道:这入夏才几天,就这么热了,往后日子还能呆?
老刘头媳妇搭腔:可不么,就是热得太厉害,连面条都不愿意吃了,熬了口米汤,解解暑,放了把绿豆进去。边说边咂摸了嘴,也没觉得解渴.
小宁宁跑来,伏在老刘头老伴的膝盖上:奶奶奶奶,我要吃桃……
吃吃吃,我就买了几个自己还没吃呢,一会儿要一个,一会儿一个,烦不烦?她边唠叨,手里的扇子顿了顿,说,去吧去吧,别老问我了,记得洗洗,别吃一嘴毛――
小孙子得到恩准,一溜烟儿跑远了。
倚墙角的静静奶奶,望了眼小宁宁的影子,说:小孩子们都这样,猴上猴下的,就见了吃的亲。听说最近##村又死了人了?那人家里还有俩孩子,都还不大。
可不呢,跟我家那个谁,算起来还是本家,沾点亲戚。大的刚上两年级,小的刚跑利索,俩儿子,孤儿寡母这日子咋过?包大叔磕了磕他的大铜烟杆,也加入了话题。包大叔在村里颇有些威望,很多人家红白事请他主持。
娟儿嫂子正巧也抱着孩子出来,听到了忍不住说:俺可听说,那男人是让车撞死的,人家司机和老板倒是赔了不少钱,17万还是多少。不过钱再多能咋地,带着俩儿子,不比闺女,嫁人人家都嫌负担大,一个人拉扯俩,这媳妇儿有受的呢……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出去,在家少挣点,总比搭了命强不是?
不出去?!家里吃啥喝啥?!!钱是大风刮来的?小子长大了怎么娶媳妇?没家底的,谁不是出去挣?这是出了意外,不出意外哪天不得挣个百八十的?比蹲家里靠天吃饭土里刨食不强?静静奶奶倚墙的身子直起来,争辩道。心里想着,到底是年轻的小媳妇儿,就掂着那点儿儿女情长。柴米油盐哪样儿不是开销,把男人拴跟前,没钱的时候,贫贱夫妻百事哀,照样为点小事吵得不可开交,互不相让。
娟儿嫂子忙附和道:大娘说得在理。俺家那口子最近也张罗出去呢。XX村那个张军,之前家里不是也穷得叮当响,跟谁家闺女说,人都不愿意。后来有人说的没娘的金枝,这才勉强算成了个家。现在在大同混得有模有样的,光税听说每年都得交上千万。车子房子那都更没数啦。人金枝连个车都不会骑,这倒好,出门有车有司机。敢情是个金贵命!
听半天默不作声的老刘头媳妇,也忍不住开了腔:这话得两说,金枝老实,而且一开始人家也是一穷二白过来的。不能老看人家人前显贵,看不到人家人后受罪的事。俩儿子一个闺女,不都是她自己带大的,都培养得上了大学,这才是真本事。该着人家享福了!
静静奶奶接过话头:啥样的人没有?一个村的大奎,混的不也不错,开着车回来,儿子念了大学,闺女更出息,都上了那个啥研究生。可眼看这闺女快毕业了,媳妇儿上吊了,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不知道有啥事儿这么想不开。俩孩子也没成家立业,怎么舍得?
娟儿嫂子往上托了托孩子,说:还能为啥事儿,大奎外面有人啦,嫌弃媳妇儿了,可是儿女都那么大了,谁舍得离。所以别管多大委屈,咬死媳妇儿不肯离。多少次见过当外人面,呼来喝去不说,训得媳妇儿下不来台,人只不作声忍着。人家本来也是跟别人念叨过,想等孩子成家,跟孩子过,眼不见为净,也算熬出头来了。想来委屈憋心里多了,心里到底是受不了,这才走了绝路!唉……
听了这话,大家心里都不是味儿了。那个岁数那个年代的人,离婚散伙,是最没办法的事。宁拆一座庙不散一家亲,村里不比外面,封建得很,家长里短,流言蜚语就能压的人抬不起头来,喘口气都难。
大家长吁短叹,包大叔干咳了两声,心里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走了两三年的老婆子。少年夫妻老来伴,年轻人怎么就这么没深浅,不知道珍惜呢?老婆子走了后,儿子们本来也要接过去轮流住,自己就是没同意。时间久了,万一哪个儿媳妇们给个脸色,还不如自己清静,好歹心里痛快。只是没了老婆子照顾,一开始回来,冷锅冷灶冷床,自己做的也不好吃,经常草草对付了事。夜深人静悔意袭来,假如有下辈子,一定得对老婆子好。这么多年经常在村里处理个大事小情儿,板着脸严肃惯了,也从来没温言软语说过体己话儿。结果老婆子突发脑溢血,到医院就不行了,连句话都没留,哪怕让他伺候几天尽尽心呢。
唉,忍字头上一把刀,谁难受谁知道。包大叔说道,只是,可惜了挺好的一个人物,挺好的一双儿女,就这么没了娘。
夜色有点沉了,大家突然都觉得有点凉,有点困意了。
老刘头媳妇儿扯了扯老头袖子:老头子,咱回吧,眼皮要打架了。明儿还有事呢。
静静奶奶也打了个哈欠:终于觉得没那么躁得慌了,回去赶紧洗洗睡了!
娟儿嫂子提高音调:呦,净顾说话了,臭宝儿都睡着了,得赶紧回去放下了。
大家都散了。
这夜,也格外凉。
娟儿回到家,把儿子放床上盖好,想起来小姐妹春霞,春霞让她一起去学裁缝,是国家免费培训的,不花钱,她一直推说孩子小,其实不愿意费那个脑筋。听说春霞在城里市场上支了个摊给人裁裤边,一次就五六块钱。后来也拉对象去那摆摊卖大拌菜,两口子有照应,生意也红火。小三年,就买了房子把孩子接了过去。现在逢年过节才回来。可能真应了那句话,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人能挣钱,公公婆婆也高看一眼,逢人便说儿子有福气,修得媳妇能干。再想想自己,买双鞋都偷偷摸摸,有次婆婆看她买了件外套,指桑骂槐地说公公,岁数大了,光能花不能挣,穿得再光鲜,也是穷命。气的她肺疼。
想着想着,门
包大叔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这睡了几十年的床,突然变得特别硌人。平时经常追打的老鼠,吵人的蛐蛐,竟然全没了动静。少了枕边人,日子过得一点儿热乎劲儿都没了。有几个臭钱就乱搞的年轻人,哪儿知道啥叫少年夫妻老来伴。可惜了这世道。
静静奶奶回家开了院门,扑鼻而来的花香中,月季最重。月季花长了三十多年,比房顶还高不少,能从初夏一气儿开到深冬,好些花苞没来及开,被冻得枯萎在枝头,也怪心疼。老头子走后,自己也不敢爬高,也没再仔细修剪过。院里留下来的花,也没法一一打理,就任由他们长着,留个念想。想想老头子这辈子,烟酒都不沾,在这小小的村里,偏偏爱花,搜罗一院子各色品种,却意外得到村民的敬重,从没被谁嘲笑过不务正业,偶尔还有外地的花友来拜访,颇有点儿仙风道骨的意思。可是花儿也没保佑老头子长命百岁,居然先自己去了。去的那年家里的月季都开了白花。儿女们也还算有出息,不时回来探望,大包小包,自己手里也没缺钱花过。只是还总觉得日子寡淡,眼热人家老头老太太,还能有人商量事说个话。想着想着,竟然不知不觉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包大叔起来,给瓜瓜果果搭架子,忙活完吃口饭又找老伙计们下棋了,厮杀几个回合,心里踏实很多。
静静奶奶也醒了,她从抽屉里掏出来孙子孝敬的老人机,给闺女打电话:
放假了回来吧,把院里的花拾到拾到,昨个梦见你爹,说别忘了他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