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女游内蒙)之一
在我的提议下,江山文学网文璞社团的六个女作者,准备着在八月初到内蒙古去看望如枫社长,去看一看草原蓝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还有奔驰的骏马和牛羊。
这几个女作者分别来自于湖北、浙江,四川等五个省份,平均年龄53.8岁。我们邀约着到祖国的北疆去走一走,和美丽的草原来个深情的拥抱。大家在江山文学网文璞社团相处几年,本着对文学的痴迷和执爱,我们写文读文相恨见晚,彼此都很欣赏。那么,就在这个夏天见个面吧!让我们到大自然中去畅谈人生,去寻找心中的诗和远方!
早在几年前,我就想到草原去走一趟,这次能与众文友结伴而行,我的心中充满了莫名的喜悦,还有一丝丝的悲凉。有几天夜里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我轻轻地呼唤着两个亲人的名字,告诉她们,我也要到草原来去看一看。
六月初,我们买好了8月上中旬往返内蒙古的飞机票,如枫社长帮我们联系好了一家旅游团队。万事俱备,我们期待着见面的那一刻早日到来。
二
最初知晓我国北方有个内蒙古自治区,是从小学的课本《草原英雄小姐妹》里。老师在课堂上告诉我们,草原很遥远很辽阔很美丽,可冬天寒风呼啸大雪纷飞也让人胆寒。草原小姐妹不畏严寒,用生命保住了公社的羊群,她们的英雄事迹传遍了祖国大江南北。每逢我们朝读时读到这篇课文,孩子们的声音都会特别高亢、清脆。在他们幼小懵懂的年龄,对内蒙古是一无所知的,而我们家,却有个亲戚是内蒙古人。
我奶奶的娘屋在湖北荆门,她有个侄女叫大雪,我们叫她雪哒哒。她二十岁时,找了一个内蒙古人做上门女婿。雪哒哒比我妈大两岁,我打小就喜欢雪哒哒,她的眼睫毛很长很翘,嘴巴皮又润又红,一根长辫子像电影里李铁梅的头发一模样。她长得比满脸雀斑的我妈妈好看多了。
奶奶曾多次告诉我,说我一岁时是在荆门雪哒哒家断奶的。她说那几天晚上,我吃不到妈妈的奶,就闭着眼睛往雪哒哒怀里拱,不曾想雪哒哒早就在两只奶头上涂摸了鱼苦胆,我苦得哇哇直哭。我一哭,就有人把我抱到牛背上,牵着牛儿到河边去吃草喝水。这个人就是雪哒哒的男人,人们叫他蒙古人巴特。
巴特自幼失去父母,十九岁就跟着转业到内地的伯伯来找工作。他眼睛黑亮亮的,脸颊有些瘦削,胳膊和腿肚子上都是肉疙瘩,一伸手就能举起我们家门口的石碾子。经人介绍,他和雪哒哒结为夫妻。
读初中的时候,听说雪哒哒的男人去坐牢了。我们从大人们的只言片语里得知,当地有个民兵连长,乘巴特出远门挖堤不在家,半夜用枪托捣开了雪哒哒家的木门栓……雪哒哒受辱后第二天便吊挂在自家门前的槐树上。也许是她命不该绝,一个拣牛粪的瘸腿老头救下了她。雪哒哒活过来了,她用僵硬的舌头呼喊着她男人的名字。巴特在堤上得知消息,连夜赶回家中,两拳头就打断了民兵连长的三根肋骨,让他哇哇地吐出一摊黑血。连长的叔叔在江陵县武装部任副部长,而巴特唯一的亲戚、那当公社书记的伯伯正在农场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没过几天,巴特就被送到沙洋劳改农场去了,这一去就是八年,从此我们家就少有雪哒哒的消息,也没人再提起古蒙人巴特了。
记得那是我高二的那年暑假,年迈的奶奶回荆门老家去奔丧。她回来后瘪着嘴巴叹着气说起侄女儿大雪,原来她带着两个女吖子跟着男人到内蒙已有一年多了。唉,一个女人家家的,眼巴巴地等了男人八年,好不容易把他从大牢里盼回家,却丢开自己亲娘老子,跟着那死鬼男人到那鸟不拉屎的内蒙古去了,那是古时候发配犯人的地方啊!
那时候我一心一意的想考大学,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一个乡下女人跟着男人、千万里跋涉奔赴内蒙古的真正意义。直到自己后来结婚生子,喜欢上文学、喜欢看中外名著里的爱情故事,多少了解一些内蒙古发展的历史和文化背景,知道千古美人王昭君含恨出塞,恪靖公主为了边疆的安宁、与匈奴人和亲。而这个曾经喂给我苦奶的雪哒哒,是怀着一颗怎样悲壮绝决的心,带着她的两个女儿跟着她心爱的男人,离开生养她的这块土地,去寻找另一个辽阔广裔、更为温暖的世界呢!
最后一次听我母亲在电话里讲起雪哒哒,我奶奶已经不在了,我也有四十多岁了。我当时在家千里远之外的东莞鞋厂打工。母亲在电话里唠叨个不停,说清明节我们家里来贵客了,雪哒哒回来悼你奶奶,你还记得她啵?咦哟,如今她也是满头白发儿孙满堂了。她跟着男人回到了阴山下的俄什么,俄罗多斯吧,我笑喷一口苹果说,妈,那是鄂尔多斯!妈“噢噢”两声,接着说他们在山脚下砌了房子,承包了一片山地,种草栽树养一大群羊。成了阴山脚下靠羊毛发财的大款爷!
阴山,我记住了。我当时想,什么时候我能去阴山看一看这个传奇式的雪哒哒呢?我在记忆库存里搜索着这个我一生中只见过两、三次面的女人,她的面容在我心中早已模糊,就好像是那束摆在卧室里的干花,花朵花杆枯萎了,但颜色和形状依然保持着固有的样子。只要你盯着它看,它就默默地向你传递一种能量讲述一段故事,那是一束用生命岁月、用血泪铸造滋养的生命之花呵!
雪哒哒在疫情发生那一年病死了,享年七十四岁。我母亲时不时地念叨她,说我这个苕货(荆州方言:傻瓜)姐姐,死了连尸骨渣子都没能运回老家来,唉!
三
无独有偶,我同学中居然有人也喜欢内蒙古、而且到朋友家住了一段时间。她是我复读时文科班的同学舒眉。
舒眉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顶替她父亲在荆州市五金公司上班了。后经人介绍,与毕业于华中科技大的帅小伙钟诚结为夫妻,一年后,生下儿子健健。
舒眉只有一个哥哥,哥哥因父母离世后遗留下的房产与舒眉产生了矛盾,兄妹俩平时很少来往。她性格腼腆,朋友不多,常常约我到她家吃饭或到附近的太师渊公园游玩。我们两个年轻的母亲和孩子们一起成长,一起踢球、一块儿放风筝。直到孩子们长大后、在同一个学校里读初中,我俩才减少了阳光下的互动。
有年春节下了场大雪,我从东莞买票回到了荆州。舒眉挽着我的手臂、踩着太师渊公园的积雪与我见面。她眨巴着眼睛兴奋地告诉我,七月份她到内蒙古去玩了二十多天。我很惊讶,内蒙古你既没有亲人也没朋友,怎么会到那里玩那么久?舒眉像个孩子那样开心地笑了。原来她在上海学习时,结识了一个内蒙古的女同行,她热情地邀请舒眉到内蒙古去玩一趟。舒眉也不推辞,欣欣然赴约。
我嘟囔道,内蒙古有什么好玩的!听人说那里的山上草木稀少,地面风沙很大,又干旱缺水,除了羊肉牛肉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吧?舒眉睁大眼睛撅起嘴巴回敬,你怎么跟我们家钟诚说一样的话呀!其实内蒙古很美的,虽然它那儿的树长得不壮,楼房不高,好多蔬菜和水果还是从内地运来的,可他们那里的人很热情,就像我们这里70年代的人一样纯朴善良。你不知道……我打断她的话,拽着她从一滩雪水上跳过去:咦,咦咦!交了个内蒙古的朋友,就把那里的人说得这好那好,我在广东打工这么多年,怎么不见你这个好朋友来看我呢!
舒眉莞尔一笑,接着她讲在内蒙古看到的云,那云朵儿像是用山泉水浸泡过的,那么清澈,那么干净,你恨不得把它裹在一起扯下来、当成棉花铺在地上,再到上面去打滚儿去睡觉。还有星星,内蒙古的星星满天透亮,头顶上的星河和星堆纵横交集,树梢上屋顶上也挂着水晶般的星粒儿,它们像萤火虫那样一闪一闪,好像站在梯子上就能伸手捉到它。
我揶揄道,你快别在《荆州日报》上晒豆腐块了,你可以出本关于内蒙古的诗集了。舒眉朝我吐吐舌头,弯腰摘一把小树尖上的雪朵,又把它洒向远处,她说,我爸妈身体都不好,哥哥嫂子又不管,我哪还有心情写诗啊!
公园不大,夜色渐浓,寒气也慢慢地加重了。沿着几条小路走下来,我们俩就要分别了。舒眉告诉我,她和蒙古女友去草原寻找过彼岸花,这种花在内蒙古很多地方都有生长,据说它要长到一千年后才开花。花儿特别地妖艳,有福气的人才能看到它。我俩没有找到它,可能是季节的原因吧!舒眉轻幽幽地说,我下次去草原,我们还会去找彼岸花的。
没曾想这是我和舒眉最后的一次见面。两年后我回到家乡去找她,门卫告诉我,舒眉已经走了快一个月了。跟她妈一样,犯的是老年痴呆,屎尿都装在裤子里,进门出门一阵阵臭气,蚊子苍蝇追着她叮……我还没有听完就失声痛哭,门卫见状,打电话喊来了舒眉的老公钟诚。钟诚满脸悲戚,两鬓头发灰蒙蒙的,头顶上也光秃秃地敞开着一地肉色的空地。
钟诚用嘶哑的声音向我讲起舒眉的病因,两年多前,她听信原来同事杨某的话,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5万元,说是集资给马来西亚某公司在中国的投资项目。杨某说投资后不仅每月有高额利息返回,而且还可以到该公司去上班赚钱。当时舒眉已下岗,便高兴地答应了。三个月后,当她知道被骗、确定钱追不回来时,她整夜整夜不睡觉,后来就自言自语、自己揪自己的头发,然后出门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再后来,大小便也失禁了,这一点,跟她母亲的症状是一样的。
我捂住嘴巴嘤嘤地哭,舒眉啊,莫非这几万块钱就是压死你的最后稻草?你怎么不打电话告诉我呀!
临分手时,钟诚回答了几分钟前我的疑问,哦,哦,舒眉一直到说不清楚话,都重复着嘀咕着,内蒙,蒙古……花,花儿,但我没听到她念叨你的名字。
我有些忍不住,声调也提高了: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给她送到内蒙古她朋友那儿去?或许,她换了环境还有救呢,她才五十二岁啊!钟诚颓伤地摇摇头,从喉咙里咳出几句断断续续的话来:这么多年了,……我已弄丢那个蒙古朋友的地址,她自己也说不清了……再说她病成这样,我怎能把她推给……别人呢!
在他们家楼梯的拐弯处,我突然发现白墙壁上,有人用黑色的水性笔画了一朵模糊的花。那花儿很奇怪,花叶窄小、花茎颀长、花朵却很大很肥硕。那一定舒眉清醒时画在墙上的,是她在梦里见到过的彼岸花。
四,
8月6日下午六点,我们六个女作者在呼和浩特机场出口处汇集。这几年来,我们在一个文学社团在一个编辑部朝朝暮暮地相处,今天终于从文字里走了出来。我们都穿着漂亮的衣裙、有着姣好的容颜和苗条的身材,我们轻轻地念着彼此的网名,激动地握手拥抱。枫社派来的七座车就在机场外面的走道上等着我们,司机用喇叭催促我们尽快上车。
车子载着我们向草原深处开去,枫社迫不及待地发来语音:亲爱的姐妹们,你们辛苦了,欢迎来自南方来自文璞社团的尊贵客人!今天,我特意准备好一桌内蒙古风味的晚餐为你们接风洗尘。有现宰的羔羊肉,母亲炸熟了过年才有吃的黄米糕,我婆婆还拿来了她自己种的新鲜蔬菜。吃过饭后,大家就到嘎根塔拉草原去看篝火晚会,晚上就在蒙古包里休息。明天,我所在的四子王旗的全体作协同仁们将欢迎大家的到来,并为你们准备了丰盛的午宴。我们听完,欢呼雀跃,争着在手机上同枫社说上几句亲热感谢的话。
这时,坐在车窗旁的成都杉杉突然叫起来“哇,好美的黄花呀,这漫山遍野的花儿多好看”。司机笑着说,那是向日葵,草原上最常见的农作物,她们个子矮小,像个小姑娘似的整天笑嘻嘻地围着妈妈转。
我眺望着远处的山脉问司机,师傅,这是什么山?我还没看过这么长的山呢!咦,那山脚下紫的红的是什么花?
司机不慌不响地回答,这就是阴山。那花儿红的黄的白的,我叫不出她们的名字,只知道这些花儿是阴山的女儿。
来自山东的宁宁突然兴奋地叫起来,彩虹!我们连忙把目光从山和花儿那儿移过来,在快速行驶着的车的另一边,两条色彩斑斓的彩虹拔地而起,一大一小,一浅一深,呈半圆型伸向湛蓝的天空,天空中的云彩霎那间黯然失色,各种飞鸟也销声匿迹,我们这些自诩为文人的女人顿时傻了眼,除了“美”、“真美”、“好美呀”,一时竟找不出合适的词语来赞美它形容它,只好举起手机一阵狂拍。
我的心霎那间豁然开朗,这彩虹应该是由千万朵花儿提炼组合而成,是草原上神奇的女人花,是人们寻而不得的彼岸花。它是为欢迎我们而盛开。而我的雪哒哒,舒眉同学也一定化身成其中的绚丽色彩,笑吟吟地跟随着我们、打量着我们,祝福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