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城市里的人甚是可怜。
秋将去,冬初至,这个时候颇能让人生出感怀之情。
然而古人赏的是“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我见得是缩紧了脖子赶通勤的上班族;古人吟诵“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我渺小的期望只是明日并非雾霾天;古人举头感怀“相望始登高,心随雁飞灭”,我抬头只看见阿姨在阳台上天晒花花绿绿的被子...
这个时候,真盼望哪个能一把拉我去,天涯海角的去,深山老林的去…
还真就去了。
去年十月,我接受『归了』邀请,作为众筹活动的策划和摄影,去往贵州西南深山的布依族村寨,记录当地的传统蓝染工艺。
这并不是一篇公关稿——活动已经过去四个月了,不再具有媒体价值。然而我不能忘记,亲眼见到的点点滴滴,大山、村寨、手艺,和那些为之而努力的人们。
那些必须慢慢来的事,懂的人越来越稀少了。
“你们的婚纱弱爆了”
“每样的衣服,每个布依女人有一套,出嫁时候妈妈给的。”寨子的爷爷指着那织锦镶边,蜡染铜鼓纹的礼服告诉我。
我没有见着布依的婚礼,倒是见了葬礼。田陌之间,犁开的黄土之上,身着蓝黑色礼服的女子们,头戴白孝,排成一线。
寨子的爷爷告诉我,这种传统礼服,布依族女人都从妈妈那里收一套;等自己又女儿了,又给女儿做一套。
过去都是自己织布、染布,一刀一剪裁开来,一针一线缝起来。女儿出嫁的时候,妈妈亲手送给女儿。隆重的场合,布依女人都要穿。
而然会这个手艺的布依族人越来越少了,现在很多人做不了,就要买。“一套衣服要一万多元,和这个比,你们的婚纱太便宜了。”爷爷这么告诉我。
自己做衣服么?那真的是太久远的事情。现在的女生,恐怕连会缝扣子的都没有几个。
为什么这套衣服这么贵?看婆婆纺线就知道了。
纺线只是织布的步骤之一,上织布机之前,把一坨坨的线绕成线纺。本以为这是难得的画面,便拿起机子来拍个不停。谁知隔天又见到了,隔天的隔天又是。
婆婆的生活似乎天天如此,除了操持家务,就是纺线、织布,或者拿起锄头去地里抡几把。从天未亮,做到天抹黑——时钟一般恒常。
婆婆住的地方,就是工作室——毫无文艺情调。两架人力织布机,文物一般摆放在中央,周围杂喇喇得放满工具。角落有一张窄窄的小床,仿佛只是临时凑和一宿的样子。然而那就是婆婆天天睡觉的地方。
这房间似乎是对婆婆一生的概括——除了一个睡觉的地方,生活的所有,就是不停的做这做那。这并非贫困的驱使,更像是一种旧年岁带来的习惯。
手工艺是时间的成果,更是专注力的结晶,这并非所有人都能理解的。
在这个注意力被打成碎片的时代,我们的心中的杂念一刻难以止息,更别说几十年如一日的专注于一件事。
手工艺的弥足珍贵,大概就在此吧。
“布的纹理,诉说着她那日的心情”
从一根线开始,做一件衣服需要多少步骤?算不过来。
如果每一步骤都还原为手工,我的第一想法是“繁琐”和“低效”,而不是“情调”。
拿起一块手织布,会觉得拙拙旧旧,隐约有点不一样,但到底怎么不一样,却说不清楚。
然而“懂”的设计师看来,却是别有滋味,如同珍宝。
『归了』的明泓说:“你仔细看,一毫米一毫米的看,这纹理都能反映出婆婆那天织布的心情,春夏秋冬,喜怒哀乐,疏密不同,细节千差万别。”
婆婆总是默默劳作,很少抬头,偶尔说几句话,我也听不懂。原来这细腻的心思,都赋予这同样沉默的手工艺里了。
婆婆的媳妇二嫂,也是一个手艺人,把排线的过程演示给我们看。
织布,无论什么花样,都需要一经一纬两个方向的线,纺线是在做“玮线”,而排线是在做“经线”。排线的场面相当大。因为要织多长的布,就要排多长的线。比如要织一百米布,就需要一片百米以上的空间排布。
首先要在一片开阔地上打桩做准备。然后操作者将一个颇有重量的装备背在身上,一根根的接线。这个过程要有几个助手不断调整。三四个人干一下午,也就完成三十多米。
然而二嫂似乎对这种“慢”毫不介意,特意穿上礼服,和两个姐妹,在婆婆的帮助下,一边唠着家常一边劳作,仿佛这就是生活的平常。
想起贾樟柯的纪录片《无用》里服装厂的镜头,工人们麻木的做着手里的工作,不知道为谁而做,也不关心衣服最后的样子。现在看到的,仿佛另一星球的场景。
手工艺的黄金年代,已经随着时代隆隆远去。也只能如那些旧时光一般,供人缅怀。然而我们一并丢失掉的,也许正是那个时代独有的,人情滋味。
“我是老祖”
若说起“乡村生活”,城市里的人想到的都是“山青水美,民风淳朴”,“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然而,这只是一厢情愿的想象。
今年春节,上海姑娘被男朋友农村老家吓跑的故事,证明了这样一句话:中国没有乡村,只有农村。
中国农村的生活,是简陋的,是辛苦的。待得日子久了,即使那曾经赞叹的美景,也习以为常,懒得拍照了。随之而来的,是对生活乏味、饭菜粗陋、厕所不干净的抱怨。
而部分农民的狡黠,又会让你大失所望,叹气“不淳朴了”。实则把一个机会有限,一生劳作辛苦,饱受贫富差距歧视的农民,硬生生安到“淳朴”的角色扮演上,是不公平的。
我们落脚的寨子叫做“石头寨”,其实并不是染布手艺人住的地方,而是一处旅游景点。明泓解释说,染布手艺人所住的寨子条件太差,怕我们受不了,所以住在临近的这里。
石头寨得名于寨中青石砌的房子。现在游览区的多是通路之后新砌的,已经有些不伦不类。真正的石头房子,青石砌墙,石片作瓦,现在几乎没有人盖了。
要去探老寨,需要踩过弯弯绕绕的石板路,穿过半人高的蒿草。最高的地方,因为太多扎人的荨麻,上不去啦。
少数留在老房子里的,只有一些老人。其中就包括手艺人二嫂的奶奶。
老人瘦瘦小小的,眼睛却闪着光芒。今年96岁了,事事靠自己,还能背着竹篓上山采药。一见面就跟我说“我是老祖”。看到有人来看她,人精神头起来了,让我们摘院子里的柿子吃。
后院那棵柿子树,也不知道种在这里多少年了,枝繁叶茂,缀满柿子,煞是喜人。老祖让我们随便采,自己留一个的意思都没有。
二嫂好像向老祖要了什么东西。老祖屋前屋后的找了很久,最后没有找到。她说自己的东西,后辈要就给,都不知给了谁,也不知什么时候给的了...
我颇为好奇的猫身走进老祖的房子。这是一间木石结构的老屋,地方不大,却像个迷宫。小房间黑洞洞、灰扑扑,杂物堆在角落,家具没几件。
“这样的地方怎么住人?”我心里不禁这样疑惑。然而几十年下来,老人只知道这样生活,这般劳作。日子虽简朴,却过得“命该如此”般的笃定。
我望着这一片的残存的老寨,想起老祖,想起婆婆——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一种“老”,让真正的蓝染手艺,能在这块土地留存吧。
(故事未竟,必有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