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词语汇
元丰六年:公元1083年。元丰,宋神宗年号。当者被贬黄州已经四年。
解:把系着的腰带解开。欲:想要,准备。
月色:月光。入:照入,映入。户:堂屋的门;单扇的门。“入”,这个拟人用出了大境界。与其说是月色主动投怀送抱,不如说是人与月融为一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个“入”,来得如此自然随意,令人想起了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中那个“见”——南山不是抬头看见的,而是自己悄悄儿融进五柳先生的心怀的。无论陶渊明还是苏东坡,他们都是能够随时随地“物我两忘”的人,他们与天地风月没有间隔。
欣然:高兴、愉快的样子。欣,高兴,愉快。然,……的样子。起:起身。行:出行。“欣然起行”其实是坡翁的常态。读那篇著名的《儋耳夜书》,当时东坡都六十好几的老汉了,被贬天南孤岛,言语不通,孤绝无聊,老病衰残,生计艰难,时日无多。可是,“己卯上元”夜到了,“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曰:‘良月嘉夜,先生能一出乎?’”人家刚一喊,东坡老头儿迅即“欣然从之”,跟他们一块儿“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逛了个大半夜,逛美了。其实,他一定早注意到了“良月嘉夜”,只是尚没有出游的行动。他总是好兴致。他总是兴致勃勃,对生活睁大着一双好奇的灵活的眼睛。只有兴致如此高的人,才会“欣然起行”“欣然从之”。东坡爱用“欣然”,那是因为他时时“欣然”,时刻准备着,如壮士开弓,“跃如也”,随时都可以出发,去参加自然的狂欢。很多成年人不再对夜晚有特别的感觉,他们眼睛里失去了憧憬的光芒,他们不会连夜出去疯跑了。他们不会“欣然起行”,他们已经变老。可是,黄州的苏东坡不老,海南的苏东坡老头儿,依然是个赤子。因为,他痴心未改,青春的心依旧。他仍然对自然保持着第一次看到时那种惊喜的心情——“欣然起行”。
念无与为乐者:想到没有和我一起游乐的人。念,想到。 无与为乐者,没有可以共同交谈(游乐或赏月)的人。为:动词。做。者:……的人。¹
遂:于是,就。至:到。寻:寻找。张怀民:作者的朋友。
亦:也。寝:睡,卧。
相与步于中庭:(我们)一同在庭院中散步,相与,共同,一起。步,散步。于:在。中庭:院子里。
空明:形容水的澄澈。藻荇:均为水生植物。藻,藻类植物。荇,荇菜。这里借指月色下的竹柏影。交横:交错纵横。“积水空明”,写的是一种视觉效果:虚笔写月月更美,月光照着庭院,给人一种满院子都是水的感觉;而且不是一般的水,是透明的水;不是一般透明的水,是透明得好像什么也没有一样。“积水”和“空明”,这两个词组结合在一起,很精炼,也很传神,给人以很多的联想。
盖:承接上文,解释原因,表示肯定,相当于‘大概’,这里解释为‘原来是’。也:句末语气词,表判断。(盖……也:原来是。)
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只是很少有像我们两个这样的闲人罢了。但,只(是)仅仅。闲人:闲散的人。这里是指不汲汲于名利而能从容流连光景的人。耳:语气词,“罢了”。
赏析
文章对月夜景色作了美妙描绘,真实地记录了作者被贬黄州的一个生活片段,也体现了他与张怀民的深厚友谊与对知音甚少的无限感慨,同时表达了他壮志难酬的苦闷及自我排遣,表现了他旷达乐观的人生态度。全文情感真挚,言简义丰,起于当起,止于当止,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本文可分为三层来赏析
第一层叙事:交待了时间,地点和夜游原因
首句即点明事件时间“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时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至黄州为团练副使已经四年了。这天夜里,月光照入他的房间,作者本欲就寝,怎奈被这美好的月色所迷,顿起雅兴,但想到没有同乐之人,遂动身去不远的承天寺寻张怀民。张怀民和苏轼一样,亦是被贬至黄州来的贬官,他和苏轼的友谊相当笃厚。当晚,张怀民也还未睡,于是二人一起来到院子中间散步。这一层叙事,朴素、淡泊而又自然流畅。(寻友夜游)
第二层写景:描绘庭中夜色
作者惜墨如金,只用十八个字,就营造出一个月光澄碧、竹影斑驳、幽静迷人的夜景。读者自可以发挥想象:月光清朗,洒落庭中,那一片清辉白茫茫一片好似积水空潭一般,更妙的是,“水”中还有水草漂浮,游荡,于是乎恍恍然便如仙境一般了。作者的高妙之处在于,以竹、柏之影与月光两种事物互相映衬、比拟、比喻手法精当,新颖,恰如其分地渲染了景色的幽美肃穆。更体现出了月光清凉明净的特点,衬托出作者闲适的心境。
第三层:惋惜无人赏月
便转入议论。作者感慨到,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可是有此闲情雅致来欣赏这番景色的,除了他与张怀民外,恐怕就不多了,整篇的点睛之笔是“闲人”二字,苏轼谪居黄州,“不得签书公事”,所担任的只是个有名无实的官,与儒家的“经世济民”之理想相去甚远,即所谓“闲人”之表层意义,它委婉地反映了苏轼宦途失意的苦闷;从另一个方面来看,月光至美,竹影至丽,而人不能识,唯此二人能有幸领略,岂非快事!苏轼的思想横跨儒释道三家,这便使他的处世态度有极大的包容性,可以说是宠辱不惊,进退自如。当然,他在逆境中的篇章更能折射出他的人格魅力!
文章中的“美”首先来自内容的“真”。东月朗照,激发了作者的游兴,想到没有“与乐者”,未免美中不足,因而寻伴,这时错觉生趣,情感触动,于是记下此景此情,顺理成章,一切是那么的和谐自然,毫无雕饰造作之感。这“美”来自语言的“纯”。笔记如同拉家常,娓娓叙来。虽然没有奇景之处,但却不能增删或改动什么字眼儿。点明日期,是笔记体游记所必须的,“月色入户”与“欣然起行”互为因果,寥寥数字,何其洗练!写庭下景色,用“空明”一词,不枝不蔓,体现出空灵、坦荡的意境,将竹柏影子比作水中藻荇,已然十分贴切,“交横”一词更准确地表现了藻荇姿态,仿佛触手可及。接着,作者笔锋陡转,连发二问,既亲切自然,富于韵律,又拓展时空,发人思绪。《记承天寺夜游》表达的感情是微妙而复杂的。
这“美”来自结尾的“精”。从文章结构看,结句属“合”,就此打住。从语意上看,它包蕴丰富。“闲人”一词,表面上是自嘲地说自己和张怀民是清闲的人,闲来无事才出来赏月的,实际上却为自己的行为而自豪——月夜处处都有,却是只有情趣高雅的人能欣赏的,有了人的欣赏才有美,只有此时此地的月夜才是最幸运的,因为有情趣高雅的人来欣赏它。其次,“闲人”包含了作者郁郁不得志的悲凉心境,作者在政治上有远大的抱负,却被贬流落黄州,在内心深处,他又何尝愿做一个“闲人”呢?赏月“闲人”的自得只不过是被贬“闲人”的自慰罢了。
总之,游记以真情实感为依托,信笔写来,起于当起,止于当止,犹如行云流水,于无技巧中见技巧,达到了“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纯”的境界。
《记承天寺夜游》是《东坡志林》中的典型代表:几句家常话,记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写景写人写事,往往寥寥几笔;不追求叙事的完整细密。可以说,它像一片叶,一根草,一缕微风。它是一个印象。它是一句可以时常哼哼一下却令人难以忘记的旋律。或者说,它是东坡的一个思绪片段。比其他那些写给神宗皇帝的动辄数万字的建言,比其他的煌煌大赋,比其他典雅的碑铭骈文,甚至比起他的《宝绘堂记》《妙墨堂记》《超然台记》《喜雨亭记》等文采斐然篇幅不大的纯粹散文,甚至,比比他的大量的诗和词,这样的小品,只能是东坡写的一张便条,是某个夜晚写在一张废纸上的几句杂感。它很小,很轻,很随便。我们知道,东坡有这个习惯,常常是喝醉酒,醺醺而回,然后,喜欢提起笔来,扯过一张纸头,写这么几笔。
《记承天寺夜游》是便条。如果用这个说法,我感觉就接近了东坡写作《记承天寺夜游》的心态。这不是经过严密构思精心布局的文章。它不是像左思张衡写的《二都赋》《二京赋》那样的精密巨制,一写二十年,“白首太玄经”,直要拿半条命去换。它太随便,与“佳构”“杰作”这样的词儿,不沾边。
正因此,苏轼先生写出了最闲适的小品文。那几十个字儿,最贴近他的那一夜的心境。这篇小文章,就成了王国维先生所说“不隔”的经典范本。
要说如何才能写出真切的自我来,我觉得,东坡先生的这张“便条”,可以当做最切近的教材。是的,便条,随意,无拘束,想写就写,不想写就算了;写多写少随便,没有规定。不是任务,没人强迫。绝不是命题作文,更不是科考八股。比诗词歌赋都轻松:没有韵律限制。没人等着看,你根本没想到“读者”。你为自己书写。你只是谱出了心中那段曲。你的手是你的心电图记录员。桎梏干脆不存在。虽然马克思谈艺说,戴着镣铐的舞蹈最美,但是,剑拔弩张,充满力感,那是壮美,是无产阶级打碎剥削枷锁时的斗争之美。那种美很好,但不是唯一的。很多时候,我们还是需要东坡的小品。因为,我们需要自由,需要闲适,需要轻袍缓带,任意挥洒自我。
我认为,只有抓住了这个“便条”的随意性,才能够真正读懂《记承天寺夜游》。只有随便,才会给自己方便。只有随意,才能让自己放开心意,超脱日常的规矩。只有随手写来,你才感到书写的畅适,写作的快乐,笔墨的趣味。你随性了,自由了,你才看得见平日里看不见的,发现庸常中被蒙蔽的,洞晓素日里被忽视的,忽然找见真实,发现自己,回归自我。
那好,就来看就看东坡有多么随性,如何发现。
年少不懂苏东坡,读懂已是中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