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这是这个月以来下的第几场大雨了。
灼热的雨滴落在我的脸上的时候,我会怀疑是不是我哭了。
昏暗街道里弥漫起来的水雾,被渐渐亮起来的灯光照射出一团团黄晕来。冷风阵阵似尖刀透过棉毛衫,将肉搅碎,将骨刺穿。
还没亮开的清晨,在寂蓝色的天空上面,依然可以看见一些残留的星光。
一//
1.
我叫姜河,生活在浙江,每天背着单肩包在校园里闲晃,长长的刘海遮在我的眼睛前,那些过往人物的身影在进入我的眼睛的时候就已经成为剪影和凌乱的碎片。
我没有妈妈。17岁那年,她狠心抛弃了在精神病院里接受治疗的爸爸,从而消失在我们的生活里。无声无息。
18岁,在学校成人礼堂前,我再次见到了她。的确如奶奶口中说的那样,她很美,有着一种夺人魂魄的窒息感,但是天生带着一股荡妇样。当她开口喊出我的名字时,如同头顶响起的沉重的雷声,一下一下砸在我的肩膀上,我迫切急着想逃离,但是脚步始终不动。
“林凤美就是骚货,见钱眼开的恶妖精,姜河你啊以后可别找像你妈一样的坏女人…”在我年纪渐渐增加的同时,每天都能看到一群烫着过时卷发的中年妇女围在奶奶周围,似乎脸上都洋溢着一种不可言喻的得意,假装在惋惜同情,
就是这样的世界,每天每天,缠绕成一个透明的茧,慢慢地在发臭。
我的爸爸曾经营一家工厂,拿着一份在小镇上外人眼里还不错的工资,也算是半只脚踏进了中高产阶层。好景不长,在我高考前,他因受同事诬陷而宣告破产,回家休养。在回家后的第二个礼拜,便精神病发作,从家里三楼的楼层里往下跳,命没丢,腿折了。
就这样,爸爸被大伯父送进了镇里的精神病院。
跟着时间流去的脚步在走,我们也渐渐淡忘了他的存在,我的父亲,一个精神病患者。
2.
在炎热的夏天,很多东西都会被蒸发掉的,再也不会留下痕迹。
在爸爸被送进精神病院,妈妈收拾行李离开后的第二天,一切就像是被安排好的样子,平稳有序的进行着。
大伯父一家搬进了我们家,高层住宅,有漂亮的江景。
“唉,只等着这个夏天过了交房,就可以完全离开那个阴冷潮湿的弄堂了,姜河,你会欢迎伯父的对吧”。
“你说什么呢,我们姜河可不像她那个妈一样无情,再说了,她妈走了,还不是得靠我照顾他,住他房子天经地义啊,是吧,姜河?”我的双眼突然开始模糊,像是被糊上了一层大雾,睁眼的瞬间彷佛看到几个面目狰狞的脸孔在眼前晃悠,一会儿是大伯母,一会儿是可怕的恶鬼,到底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我也分不清了…
暮色四合,夏天的天空总是黑得很晚,可是一旦黑起来就会特别快,一分钟之内彼此就看不清楚面容了。
跨进这道大门,里面是他们一家的其乐融融,我坐在门外,这种情景像极了朱老先生说的,热闹的是他们,而我什么都没有。
3.
生活的每一天都过得和前一天更加不一样。人心的嫉妒与虚荣也在后来渐渐被拉长的日子中,随着日益灌进的黏稠的墨汁,一点一点被拖扯出来,在太阳底下暴晒,任它腐烂发臭。
大伯母待我很好,而我将这视为必要的讨好,无心于这薄弱的亲情。当然我也并不知情她从中到底得到多少属于别人的东西。
我每天行走于人来人往的江边套房,看着忙碌来往的各色人,他们当中有厉害的律师,有出色的企业家,有站讲台的人民教师,当然也有整天以一副善人的面孔活跃于各种场合的假面人。毫无疑问大伯母就是这类人的典型。
那段时间关于母爱的话题被炒得火热,大伯母总会在饭桌上一边吃一边长吁短叹,还时不时提起我的母亲,然后擦一擦眼角几乎看不见的泪水,然后以一种我会视你为亲生儿子般的口气安慰我。
而我总是选择默默吃饭,偶尔回应一声,嗯,伯母我知道了。
就像是冰块,横亘在血管里,阻碍着血液的流通。总觉得有一天会从血管里突然探出一根刺来,扎破皮肤,暴露在空气里。每当大伯母装腔作势地擦一次眼泪,我的血管里就多一丝刺痛。
4.
南方的夏天闷热沉湿,空气里的每一个水分子都在痛苦地嚎哭着,推开门的那瞬间,热气迎面扑来,一拥而上把你团团包住。
在这个夏季的尾巴,我收到了录取通知书。一切似是尘埃落定,终于有了归处得以离开这整天充满浑浊恶心空气的密室。
5.
大学入学前一天晚上,我蜷缩在房间里的小椅子上,眼光注视前方,刻意在模糊某些焦点。
夏季的天本就有些反常,暖湿的空气,潮湿的地面和墙。小小的窗户,光线弱得几乎看不见,窗帘拉向一边,照进更多的光,尽量让房间显得亮堂些。
该怎么去形容自己所在的世界呢?
而偏偏就是在这样的世界,自己生活了十几年。心安理得的生活着,很知足,也很舒服。就像是贴身的毛衫,不昂贵,却有凉凉的依赖感。不过一切都将结束了,硬是压住心里蔓延出来的酸楚拿出手机飞快地在键盘上打下几个字:老地方见。
按下收件人,秋声。
6.
秋声。
小学三年级来的转校生,这九年来一直是我的同桌兼邻居,后来顺理成章地称为了我的女朋友。
记忆中,高中有段时间,我被秋声逼着背高考文言文词义,逼得我觉得世界一片灰暗。每天早上六点都会被她的电话吵醒,然后听她在电话里告诉我,“现在是语文时间,请穿好衣服走到书桌前翻开书的第几页几页,好的,请开始大声朗读”。连续三天的电话搞得我快习惯性脱发,所以我每天早上只好很早起床打电话告诉她我开始背课文了不要打电话过来了。
7.
夏夜的江风,温柔中隐约带着点心不在焉。马路上那些匆忙奔跑的行人,被朝我缓缓走来带着少女的身影,给用力狠狠地镶嵌进这副黄色调的画里。
“分手吧。”
话音刚落,我觉得脑中有一根又细又长而且锋利的弦,猛然紧绷,然后断裂。紧接随后,我看着秋声从质疑到伤心到接受这个结果,表情的变化与大气的自我管理,前后大概花了有三秒钟。
“好。”
她的眼睛在黄色路灯灯光的光线下,被长长地睫毛阴影覆盖着,像极了一镜长满水藻的湖泊。
在那一刻我终于知道了我曾如此迷恋她的原因,这个女人的可爱与不可爱,两者皆在于当她面临一切糟糕至无法轻易将声音从深喉里抖出时,表现出来的那超出常人的傲气和倔强。
“秋声,你知道,这些年在我身上发生了很多很多的变化。可能当初同个班级的人里面,救数我姜河的人生轨迹最曲折,最他妈操蛋了吧。”
风刚好吹起秋声那不长不短的发,飘着一股purity的味道。
“姜河”
她的话音越来越薄。
但我知道,当一切年少和美好的气体慢慢蒸发散去的时候,当随后的岁月里,爱情和梦想被吹散进辽阔的苍穹的时候。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机会,重新站在当初的十字路口。
包括,你我。这个浩瀚宇宙中渺小的一粒存在。
8.
生活还是得继续,年轻的人们在每一天的行程里,看起来个个元气十足。只是偶尔碰上下雨天,大大小小的水流从这个城市的表面淌过时,他们顶着磅礴的雨水匆忙逃窜的样子,看起来才像个人。各自寒暄,各自礼貌。
这样的一个毒瘤,扎根后便日益增大。
简单地向伯父一家告别后,我便头也不回地一路向北。在火车闷热的气流里,沉睡着无数和我前往同一个目的地的人。这样一个沉睡的世界里,大部分的人在睡着,很少的人醒着。
日子就这么安静地盘旋在城市上空,一点一点地吹散那长时间被积攒起来不见天日的PM2.5。最后,那些飞行着的可吸入颗粒都幻化成了鸽子灰的羽毛,洒落到地上每个路人肩头。
9.
北京。
我还是一样规规矩矩地上课,听着金融课上老教授的天花乱坠,那种感觉就好比拿着刀子架在你脖子上硬让你从两条交叉的直线当中看出今天股票行情。
宿舍里住着三个公子哥,每天开着宝马校园里来回晃,一到晚上便不约而同地消失,直到天明。次日在金融课上呼呼大睡。
我呢,话不多,人缘也不好,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只是关心每天七点半起床,在匆忙的赶路时间多抬头看看北京上空的灰色以及期盼着是否会有一缕阳光。也在下课后去图书馆借几本书,躺床上拧亮灯翻几页书。会偶尔接到奶奶的电话,和秋声的短信。还有警戒自己注意脚下的井盖,因为有人跟我说过,如果踩到井盖,便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即便当时我一直不相信,说迷信。
但你知道,人有时候是会栽在自己身上的。
十月一号。
这一天过得跟平常无两样。匆匆在凌晨四点睡下,醒来后便已是下午四点。窗外的天气很灰,空气中浮着大把大把的灰尘颗粒。我起床,安静地刷牙洗脸,接着穿好衣服,去食堂吃饭。宿舍的电视里上演着婆媳大战,第一狗仔卓伟又爆出了谁谁出轨,哪位当红小鲜肉吸毒,限韩令,昨日房价跌到谷底,今日股票呈上升趋势,其中异常显眼的是手机里大伯发来的短信。
“姜河,你爸爸去世了。速回”
我突然觉得食堂异常吵闹,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好吵好吵。转头望向窗外,原来已经被笼罩上了一层飞溅起来的水雾,啊,下暴雨了。
脑海里回忆起上一次下大雨时,是爸爸被送进精神病院的时候。
那天,我站在二楼的阳台往下看,亲眼看着他在大雨里站了许久,沉默,没有说话。在轰隆的暴雨声里,发出一声模糊浑浊的叹息声来,听上去像是一种呜咽。而随后我便看到一个个穿着白大褂的小人纷忙地推搡,硬是把他塞进了那密封拥挤的白色车厢。最后,车身消失在磅礴的雨幕里,那一刻我泪眼朦胧。
10.
浙江。
在父亲的葬礼上,我见到了林凤美,我的母亲。在众人的指责谩骂中,她不露声色,骄傲地托着微微凸起的肚子保持着动人的优雅。偌大的雨水冲刷着我的视野,大伯父大伯母的喜出望外,奶奶对母亲的憎恶…
一幕幕在我眼里无限被放大,愈来愈惶恐,我感到无可抑制的强烈欲望涌上心头,我想要破口大骂,想要撕开他们虚伪的面具,想要把一直以来的忍气吞声的压在心底的无数污秽言语一吐为快。
却让一切,归为平静。
我一言不发回到家中,将自己的东西齐齐整整地收拾好,带回了北京。
11.
退学后,我时常在梦里梦到父亲。
他出现在雨中,迎面朝我走来,没打伞,全身湿透。像一个落魄的老头,但坚毅俊秀的脸庞和不曾变过的脚步声,依旧如初。
每个人在忍耐,自控,理性,冷静的外表下,必须努力去克制隐藏骨子里黑暗而肮脏的一面。如同干净单薄的果皮始终在包裹着持续发烂发臭的果肉。
人来人往,灯红酒绿的城市里,我像个丧失般走在雪地里,脚印和雪冻在了一块,就像两个久别重逢的恋人,紧紧地搂在了一起。
“姜河”
听到声音回过头,便看到了站在街角的秋声。她的声音有一种酸楚,以至于在那么一刻我的双眼一下子湿润了。
12.
北京城里,人与人的交集密如蛛网,总有悲欢离合的闹剧匆匆开幕又落幕。
我白天靠着送外卖勉强维持生计,心中的愤怒只能晚上在床上平息。我不断与各种各样的女人来往,她们当中有的是富家太太,未成年高中生,性感的酒吧女郎,已婚女人等等。无论是最庄重的恋爱宣言还是最卑贱的肉体交易,我都会感受到我的生命在一刻刻被耗尽,只能通过生理上的快感帮我迅速整理出心中的垃圾,并净化,升华了现在的生活。
当然,秋声她都知道。
一个个白昼照亮了黑夜。
我看见了遍布在我周围的鱼钩,密密麻麻,泥沙一起一落。在最快的时间内便污浊了我的视线。我甚至都能感受到沙粒在眼中肆意穿梭,身体在变沉重,我开始挣扎,挣扎,拼命地挣扎。
接着,在梦里醒来。
下床踢开满地的酒瓶子后坐到沙发上,拿出手机,轻而易举地按下秋声的手机号码,并在连续两声嘟声后迅速挂掉。这一连贯的动作出色完成地没有一丝感情色彩。
我知道,只要我叫她,她一定来。有时候我都怀疑她是不是真的蠢。
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我伸开双手,展出一个坏笑,歪着头,等着秋声的回应。秋声愣了一愣,随即冲向我用力抱紧了我,她的手心里带着汗水。
房间的空气中混合了汗水和喘息的气味,呼吸间流露出无尽的疲惫及彼此疏离的表情,将两具年轻赤裸的身躯直引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哪怕黑夜黑得我看不清自己是谁,即使失去神志,在这一刻也想要沉浸在由无法承受的痛苦生出的不可思议的快感当中。
后来的我啊,为碎片而活,习惯死死地抓住每个被打碎的美好的东西,将它们一并毁灭,不顾鲜血淋漓。
13.
奶奶八十大寿,我回了一趟浙江。
家里聚集了很多知名的不知名的亲戚,一团人围坐在院子里,吹着江风,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姜河啊,你也到该结婚生子的年龄了,找对象眼睛可得睁大了,可别找像你妈一样的坏女人,你说你爸唉…”
“你说林凤美怎么这么不知羞耻,我听说又生了一个男娃,”大伯母借势抱怨道,“可不是,我还听说…”一群老妇女们一旦抓住了一个话题便顺势往上赶,添油加醋,煽风点火。
“姜河,你堂舅说到车站了,你开车去接他回来”奶奶站起来,指着我身后的车吩咐道。
“算了,妈,姜河刚回来让他休息休息,我跟他伯父去就行了,走”,大伯母拿起车钥匙催促着伯父,俩人边说边笑地朝车库去取车。
夏天的夜晚总是黑得很慢,直到江边的风渐凉,天还是火红一片。细微的江风中突然炸开一声冲天的轰鸣声,像是发生了严重车祸。接着天边升起一片烈焰,那种烈焰是我从未见过的,像极了穿着红色长袍的印度寡妇站在火葬堆旁边的炽热。
伫立许久,听到了屋里电话铃声的响起。
我则带着一抹晕眩的笑意走进屋替奶奶接了电话,在这盛大的毁灭中。
是我在大伯父的车上动了手脚。
14.
有人说,丑陋的东西要把它展现出来,这样会消散;美丽的东西则需要小心此藏,让它深入,扎根,生长。
从酒吧出来后,秋声拉住了我的衣袖,同我进了一辆出租车。回到公寓,秋声开口,“姜河,可能是青灰色的小胡渣才将你的脸修饰得令人如此着迷吧,不然你就是一垃圾。我给她倒了冰水,打开电视,却完全看不清里面在演些什么,我想我大概是醉了。
沙发右侧是落地窗,窗外是车水马龙的灯红酒绿,一片火光,血淋淋的红。秋声用力握住我的手,她的脸骤然朝我凑过来,散发着好闻的味道。
“姜河,我们重新开始吧”
我笑了笑,灌了一大口冰水,起身走到她面前,胸腔被冰得生疼。我抱起她,无数的热吻涌入她的血脉,在我的抚摸下秋声颤抖不已,她的话瞬间化为充满渴望的低吟。
房间昏暗而狭小。
很长一段静默后,我听到了细碎的声响,伴随着门锁的开合声,秋声走了。我起身,静静地望向窗外,这个夜晚如此嘈杂却又如此安静,街边的灯光像是被放大了千万倍,扎得我眼涩。
15.
后来,直到奶奶去世,秋声嫁人,我的那颗心才慢慢平复下来。随着手里的烟灰节节坠落,我才知道此后自己的人生有多无望。
二.//
1.
我叫姜河,生活在北京,每天白天送外卖晚上泡酒吧找女人。青灰色的胡渣经常弄疼我的性伙伴,多年前那些过往人物的身影在进入我的眼睛的时候就已经成为剪影和凌乱的碎片。
我没有家人,没有爱人。
直到死之前,我想我会一直无声无息地在这个世界里滚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