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座繁华的城市里,总是会有一种被吞噬的感觉。你觉得这种感觉是什么样子的?简单点说吧,其实就好像类似于跋涉于漫天的黄沙之中,漂泊在看不到边的汪洋,或者说是在参天的乔木林中,只能透过星星点点的树叶之间的缝隙看到天空的那种感觉。初入这片汪洋的时候,你自认为这是一片广阔的天地,但殊不知自己已经慢慢陷进去了却无力挣脱,等你回过神来你也只有眼睁睁看着的份,让你享受那种无法自拔的感觉,感觉自己慢慢生病了,生了无处寻医的病。
也许这真的是一种病。
很遗憾,我甚至感觉自己已经病入膏肓了。病得不轻的人总会无聊地产生很多莫名的想法,不知道这种想法为什么突然蹦进了你的脑海,哪怕是你在食堂吃饭,你的唇齿正在细细地研磨口中粮食的时候,你会突然停下来,心里一个大大的问号打在“生命的意义”这句话的后面:到底是什么?甚至是你在蹲坑,你正享受着便意逐渐消解的快感的时候,工作上的琐事又一并涌入你的脑海。所以说,我病了。
病得不轻。晚上我会难以入眠,早上也很早就清醒过来,周末好不容易放个假却总是觉着自己无所事事,念叨着还是上班来得充实。明明外面一片春光大好,又依然不肯踏出一步房门,让自己享受片刻的美好。埋头于电脑之前,终于疲累不堪的时候,睁着空洞的眼神看着天花板,看着天花板上印着的污渍便也想仿照意识流大师弗吉尼亚·伍尔夫一般对着一个斑点可以浮想联翩,最终却发现,斑点始终是斑点,我只是会把它设想成一只斑点狗,或者说是一个脸上长满麻子的女人,再跳跃一些我可能会将此联系到某部电影里被打得千疮百孔的尸体,仅此而已。脑海中仅存的一点儿想象力也被这种虚无的吞噬感撕裂开来,各种念头纷繁纠缠在一起,头痛不已。
我花费了不少的时间去整理这些杂乱无章的念头。譬如在繁琐的工作后,我学着去跑步。春天的义乌公园里玉树繁花,枯萎了一个冬天的植物也渐渐苏醒,一片好景象。在我眼里,义乌用光怪陆离来形容一点不假,但是春季还是强行为这个城市点缀了一丝丝的色彩,好歹能让人感受到一丝温情,一时间甚至会让人感觉自己已经脱离于胶着的人际关系了。草地上的草不再扎屁股,道旁树的枝桠穿插交错,生出的新叶让人感觉分外亲切。路过这里的这段路正是夜跑的最后一程,大口大口喘粗气的时候分明会感觉淡淡的青涩的味道涌入气管。跑这一段路的时候总感觉现在浑身上下除了酸痛之外不再有任何感觉了,耳旁生风,小腿上的肌肉似乎像是要剥离开来,但,往往是这样,才能暂时与那些牵扯不清的事情撇清关系。
或者是学着打坐。书上说,打坐时,似睡非睡,这是一种极佳的思考的空间,打坐到了一定境界会感觉身体和灵魂剥离开来,这种剥离的感觉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灵魂就这样看着自己的肉体正安详地坐在那里,听不见所有的声音,看不见所有的事情,只记得自己静坐微酣。自己试着坚持了一次之后发现自己除了腿麻之外什么感觉也没有。
周末的时候早上五点便起床了。
匆匆吃过早饭之后,开会,上课。然后为一大群天真可爱的小娃娃们进行所谓的传道解惑,说句实话,我心里是有愧疚的。看着这些个小娃娃追逐打闹但是却倍感心力交瘁,年轻的自己有这种感觉着实是不应该。常常在想,这种感觉是不是就是被吞噬感的一部分?
学校位于闹市区,但是由于毗邻公园,所以这块地方显得比其他的地方更加平静,偶有一辆车驶过送孩子来上学,片刻就倏地远去了,留下了一圈看不见但是扑鼻的尾气。好在教室后面有一扇大大的窗户,上完课后我就习惯性地站在窗口,继续思考我脑海中那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窗外是一条大概五十米的单行道,道路两旁是几株难得的绿色。香樟树从去年冬天就这样绿着,哪怕是去年的大雪也是依然绿得发暗,一片片暗绿色像是一张张生气的男人的脸。只是现在偶尔会落下一两片叶子,清洁工大叔市场会过来清扫一番,也许这也成了打发时光的寂寞事儿。
其实这个地方相对来讲还是略显奇怪的,这里与高楼林立的闹市风格显得格格不入,不远处便是一处正在拔起而起的高楼,也许未来是一座写字楼或者是高档餐厅什么的。在建成之前,这里仿佛是一座大大的蚁房,工人们如同工蚁一般忙碌地进进出出,一两年的工期之后,一座光鲜亮丽的大楼就出现在这座城市,又为昼伏夜出的人们增加了一个好去处。而这里却是几栋三层楼房,墙上的白色长条的瓷砖很好的印证了这座楼的年龄,在这个什么东西都更换得如同流水一般迅速的城市里这栋楼显得沉稳极了。正对着窗户的是一家小店,低矮的门楣之外,男主人的膝盖上摊着一块油布,正在一张大伞下专心地修着鞋,鞋摊上大多都是女人的高跟鞋,在男人的手里像是一个玩具一般被他修得如此精细。一只猫正在懒洋洋地躺在他脚边晒太阳,黑白的花色看上去还算是一只挺漂亮的花猫,偶尔我还看见它穿梭于路边停着的车辆之间,阳光正好的时候它会趴在车顶上,黑色的车顶正好吸收了太阳的光热,也许它觉得正舒服着呢!人来了便远远地就跳走了,奔回小店,往柜台下一钻,猫调皮的时候身手敏捷得不像话。店里主要是卖一些零食,饮料和香烟之类,比不上动辄上万成千的大生意,但老板和老板娘却自得其乐,与猫相伴,倒是看上去生活闲适无比。
我时常会去他那里买一瓶饮料,或者是烟或者是口香糖。空闲的时候我会在那只猫的前面蹲下来,摸一摸它的小脑袋。大多数时间它不会去看我,依旧是半眯着眼睛享受着它这一辈子看起来很冗长的闲暇时光。猫是一种很温情的动物,跟它熟络下来之后,它偶尔也会舔一舔我的手,带有倒刺的舌头碰到皮肤有种砂纸摩挲的感觉,舔了两下它又继续咂咂嘴,眯眼养神去,任凭我将它背上的毛捋来捋去。
你经常给它洗澡吗?我问了句。这似乎是一个很正式的问题。往来这么久,与他之间的交谈无非就是“老板,来包烟”之类。
没有嘞!猫这个东西它自己就很爱干净的,不需要给它洗澡。说完,腾出一只手,又拿出一把毛刷子,替它刷掉尾巴上那一小撮毛上面附着的蜘蛛网。不知道这东西刚刚又钻到哪里去了!
其实我想起了我家里的那一只猫。
想想还是觉得很难受。养猫对我来说,是一件很乐衷的事情,若是你真正的爱它,便会好生待它,乡下的猫,虽然不如城市里的宠物一般天天揽在怀里,但是也是要照顾它的生死,比如它的吃饭,我总是担心家里的那只大黑猫会跑到别人家去偷吃,被恶狠狠的主人追打,更生怕它会带着一身的伤痕回到我的怀抱里。
家里的那只大黑,在我家呆了两年。它很傲娇地天天睡觉,丝毫不理会家里各个角落之中窸窸窣窣的老鼠制造出烦人的声音。每天早上奶奶总会扯着嗓子喊,这只孬种!不抓老鼠的孬种!语毕就把手里的扫帚狠狠地朝大黑砸过去,这时候它也只能是“嗷”地一声躲开。到了吃饭的时候大黑总是在桌子地下,在我们的脚下徘徊,哪怕是扔下一根菜头也好!奶奶也许是恼怒了,一脚踢开,它便悻悻地走开了。
大黑的饭碗里永远都是干巴巴的一块啃不动的锅巴,不知道是多久奶奶没有给它喂饭了。周末才回家的时候我总是捏着猫耳朵对奶奶说,奶奶,给它喂点饭吧!
又不是没给它吃的!那么多饭它闻都不闻一下的,都懒得喂了。再说这个鬼东西,老鼠也不肯抓,养着也没用,还喜欢爬桌子爬沙发,你看家里沙发上全是脚印,那些泥点子还难擦干净……
我除了平时偷偷喂点猫会吃的肉之外,周末只好去旁边的小池塘钓钓鱼。半天的收获也许改善大黑的一顿伙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把鱼扔在大黑脚下,它又“嗷”地一声咬着鱼远远地躲开了,找一个只属于它自己的角落里大快朵颐,三五分钟后又舔着舌头出来望着我,圆溜溜的眼神不由得让人生出一丝心疼。
后来,大黑也许是真的厌倦了这种有家却过着流浪猫的生活,在一天晚上,我从学校回来,急急地呼唤着它,它只是在夜幕中一声短促的“喵——”之后,一阵攀援的声音,我就知道,大黑永远地离开了。
静静地一想,也许大黑是真的去寻找更好的生活去了呢?没有了笤帚和咒骂,也许它会多很多的自由。
但后来的一个星期,奶奶告诉我的一个消息差点让我的眼泪就掉下来:大黑死在了路边。奶奶的描述就是说,早上她开门去倒垃圾,就看见大黑匍匐在马路边上的一颗小树旁边,刚栽下去的小树上涂满了白色的石灰,大黑身上的猫就那样蹭了满身的石灰,黑色的毛发也是凌乱不堪。它就那样在那里趴着,从未有过的安静。
所以,看到这只大花猫的闲情逸致我还是想起来大黑。从没有看到过大黑如此这般安静地晒太阳。也许,它的灵魂升入天堂之后就可以享受生前没有遇到过的闲适吧?
我的胸口又闷又疼。
不知道老板是不是就是叫做松青。松青,如松柏般青翠葱郁的名字。天气好的时候,他就坐在他的小店门口,摆上一个小摊,修鞋底。那一台老式的机器前似乎有修不完的鞋子,我很好奇地问他,城市里的这些人还会把鞋子拿过来修的呀?在我印象里,农村里才会有修鞋摊了。
喏。他拿起手中的一双鞋子说,现在的鞋子质量差,你看,这鞋子几乎还是新的,就是鞋跟,钉一下就完事儿。
拿完烟我就照例蹲在旁边的那只猫身边,摸了摸头。猫也依旧是不看我,耳朵微微地抖了抖,似乎就是回应我友善的问好了。
看着老板依然专注地修着鞋子,我也不便再去搭话叨扰,只好转身回去上课了。
也许真的是叫做病入膏肓,或者是说内心里的一种焦灼感——看到这个思绪不由得又蔓延到自己身上。想这么多,纯粹只是由于离家太久。
前天,家里的老爷子又是一番电话打过来,语气之中分明是有一种无力的劝告:考试还是要考的啊,能不能考上看天意,但是你自己还是要努力的。
我无言以对。只是木讷地在电话这边“嗯嗯哦哦”,都是些无心的应答,不知道电话那边是否听得出来?每个月都会有一个电话打过来,话不多,无非是一些要注意身体的关心,临近编制考试时就会有一些好好考试的鞭策。
老爷子更多的是无奈。时间在流逝,年岁在长,我早已长大成人,他却一步步步入耄耋之年。这个年纪的老人都有一种执念,年轻的时候没有完成的愿望在这个年纪里更加强烈地突显了出来,语言里的唠叨就是很好的证明。不唠叨的时候,证明他生气了,生气的时候就是沉默,沉默得像是小时候我最害怕的阴雨天气。
我也只有沉默,似乎什么言语都弥补不了对他的伤害——他始终觉得我挣脱他的怀抱对他而言是一种伤害。
我的姑父,往往在这个时候就成了调停人。一边劝说老爷子,一边劝说我要识大体,两头都是倔强得不像话,他找我谈话的时候总是时而苦笑时而严肃,像极了他素日的风格。他平时做事雷厉风行,但唯一在这件事上愁眉不展,一方面觉得年轻人就该有所作为,另一方面又觉得我应该为整个家着想,多想想老人家的感受。
真是感觉一切都是突如其来。两年前我还在学校享受着无忧无虑的大学光阴,初入社会我觉得自己要好好反省自己,正在反省的时候,“扑通”一声,有人告诉我你该担起家庭的重担了。
天哪!真是嫌弃病态的自己。
这种病态,是从小养成的。姑父做了一个很形象的比喻:从小到大,你都是在你老爷子的呵护下成长,就像是笼子里的小鸡,胆小,对整个世界都充满畏惧,是你爷爷为你撑起了一片天。唉,你爷爷呀,付出了半辈子的辛苦,眼看着你就要走上他为你规划的人生蓝图了,你倒好,一脚走偏了。你说,他心底的这个结能那么容易解开?
我对他的这个比喻很不理解,虽然道理很受用,但是我问,为什么是小鸡?不是笼子里的小鸟?
你觉得你是鸟还是鸡?说完,推了推镜片,注视着我的眼睛。
好吧!小鸡就小鸡!在老爷子那里,永远是个雏儿!
现在明白了不?
所以说呀,我一个人想得出神的时候,其实我就想好好喝一顿,至少喝醉了你不会去想这些牵扯不清的事情。我慢慢理清了,我不是被这座城市给吞噬了,是被自己的固执坑了。当初若是按照老爷子的规划走,我不至于掉进泥潭里挣脱不开吧?
喝醉的时候我恨不得和松青一样搬着一个小凳子坐下来,不知道这样会不会更好?沉溺下来不知道会不会让浑浊的心清晰一些。
我假想20年后我的生活。是不是真的可以如松青老板一样,一只猫,一盏下午茶?
再养一只大黑猫,抓不抓老鼠对我来讲都是浮云,不会对它有打骂责备;上上课,看看那一帮小屁孩们,扶着眼镜说:
“唉,老了……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