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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了号,我和小山坐在等候区。门口进来两个小年轻,都穿着白T。男T上印着“为人民服务”,女T上印着“人民”。女的头上还戴着白色头纱。小山说,要不我们编故事玩吧。
让我想一个开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站在街头。从九点半到十一点,他们像给面包抹黄油的餐刀,划来划去,身上没多带任何东西,明晃得亮眼。
九点半,他们从这棵树下走过,去开介绍信,证明在这里工作。十一点,他们回到树下,他们开了介绍信,却不知道往哪交。工作人员给了他们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首先要找到他们以前在哪,然后交介绍信,再把自己弄过来。
“我怎么知道我在哪?”女人问。
“要不问问网上,打个电话?”男人说。男人八点被女人叫醒,他九点钟起床。她八点就叫他,就为了这个,半年前的事情。他以为她忘了。
她的脸有点白。
“你化妆了?”他问。
“化了五分钟。”她说,“五分钟,可以把自己化成一个馒头。”一个半小时,他们白白在这条没有人的街上,走来走去,不知道在干什么。
“为什么我们要做这样无聊却又意义非凡的事情。我找到电话了,你快帮我打一下。”女人说。
为什么用我的手机,男人没说,掏出手机听女人的话开始拨号。电话拨通了,女人用一种天真的语气和那边说话,喂,你知道我在哪吗。
我再讲一个开头。我和小山站在门口的白杨树下,尽管只踩到了树的影子。这些树长得真高,树梢长到了“住院部”三个大字,第一个字和第二个字之间。树比灰白色的楼更具生命力。但我希望,楼活的时间比树活的时间长。
小山穿着一条坚硬的蓝色背带牛仔裤,这种牛仔裤我只在《海上钢琴师》里见过,轮船里的填煤工赤膊穿的。小山和我看过那部电影,所以她穿了一件贴身的白色小花长袖t恤,很薄,透过光能看到她肩膀的颜色。小山露出的脖子和脸很白,白得不像本地人。为了保卫这种白,她还戴了一顶大得夸张的,粉红色渔夫帽,帽檐向下垂直到了肩膀,如果下雨,可以当雨伞用。
小山八点钟就叫我了,我的头发没有吹干,我想,一会儿可能会头疼。我随便穿了件外套。对于不经常出门,又不关心天气的人来说,一不小心就会穿多。不过好在现在春天不暖,夏天不热。而且我真觉得屋里冷。
小山坐在住院楼门口的椅子上,我站着。小山摸着肚子,一条腿折着,一条腿伸着,脚上穿着猫爪鞋,小猫一样坐在椅子上抖腿。为了这一天,我们准备了一个礼拜。我没有吃饭,陪小山。她早上想上厕所被我拦住了,我说还得做b超。
小山问我,要不再检查一下。这一周,小山总是在问别人准备材料的问题,我们需要准备好我们的身份证、身份证复印件,还有照片。我等小山检查完,这些事情我全交给她。小山问我,要不我们再想一下。我说,想得足够久了。小山问,你还记得以前我们在哪吗?
以前?以前我在某个小村里,骗小孩读书,教育他们不要早恋。鬼知道,应该只知道挖土、抢橡皮泥、打架的小屁孩怎么还会传小纸条,说我爱你。小山,我就只想抢你的东西,和你打架,我说。
小山笑了,她说她以前拖着皮箱在一家超市里卖酒,真是搞笑,从没喝过酒的她,忽悠别人买酒。老板整天还催她快点签合同,要给她买保险。笑死,她还没毕业,根本不敢让老板知道。她说,不是这个以前,别这么编。
我知道她说的哪个以前,那个以前,容易说很久。
我和小山都在一家特殊的疗养院里给别人送饭。我们穿着只露出眼睛的衣服,脸上戴着面罩。我们像是被塞在一个塑料袋做的模具里,一走一动都会发出让自己牙根痒痒的声音。木乃伊一样走来走去。不说话,根本分不清男女。
小山做这个是为了奉献。而我只是为了一天30块钱,还有饭。我那时候没工作,刚从一块石头下挣脱,不想去另外一块石头下边压着。为了吃饭,也为了让自己有时间胡思乱想,我报名了这份工作。
我比小山来得早,她看到我竟然不戴面罩直接露出眼睛很惊奇,我解释,戴着眼镜,再蒙着面罩,比死还难受。小山接替了我负责的五层。
因为人手太少,之前我要负责给两个楼层送饭,而且都是高层。等待我服务的是22个女人,每天从早上开始,我手提着货架,把一筐面包一筐牛奶,搬到五层和六层。送花一样地摆放在她们门口的地上。然后敲门,提示她们取食物。小山说感觉像扫墓,但我很喜欢这种状态,不用过多的交流。
看女人的手,想象她完整的样子更有意思,丰腴、细长、健硕、柔弱,还有她们各式各样的袖子。我也想象过,在重重包裹下,小山的胳膊,能够稳稳地接住我传递一筐物资的她,一定健康得像个运动员,说不定有小麦一样的肤色。
时间长了,她们还会有其他花样,有人会在门口放一个餐盒或者在门上贴小纸条,纸条上画的应该是我和小山的画像,我抱着筐子,小山蹲在地上摆放食物。来回蹲起走动,我的鞋带老开,小山给我看她的鞋带,是旋转纽扣,她自己配的。她说蹲久了,系鞋带会头晕。我看到黑色的猫爪鞋上配的竟然是粉色的鞋带,像猫爪子上弹出的血管。
开始把五层给小山的时候,我有点舍不得,因为五层的她们不再只是露出一只手,而是在取餐的时候探出头,或是探出半个身子。如果刚巧碰到同样开门抬头的,还会挥手打招呼。六层则很保守,有时她们甚至等不到我敲门,就迫不及待探出一只手。她们一开门,我就得躲开,像被驱逐。
小山快睡着了,像之前在五楼楼梯口,等她们吃饭,然后收垃圾,等得睡着了。我不能让她睡,和以前一样。小山说,你这讲得也太没意思了,接下来我编。
你在房间里一边抽烟一边打电话,你没有烟灰缸,就站在卫生间,对着镜子打电话、抽烟会忘掉时间,把烟灰磕在水槽里,滑下去的烟屑像蜗牛爬行留下的黏液。
突然有人敲门,你不说话,认真听。确认了一遍,是有人敲门。
你扔了烟头,张开手指又握紧拳头,甩了甩手,让血液迅速涌向你的双手,准备着随时出击。
你推开门,看不到人,探出身子,是个女人。你斜跨出一步,看到一个穿着黑色风衣,没有化妆的普通女人,黑色风衣下包着一件淡粉色睡衣,她说,你好,我是楼上的,可以安静点吗。十一点半就想睡觉,但一直有声音,现在已经十二点半了。
哦哦,对不起。你掠夺了一大口空气向她道歉,把打电话的热情发散到她身上,甚至向她鞠躬。她看了你一眼扭头走了。你关上门。回到自己屋里,挂断电话,不耐烦地上床,又轻手轻脚把鞋脱在地上。
之后上下楼,你总能碰到她。其实,第二天你就忘了她的样子,但那次敲门以后,再与她擦肩,你发现了她眼神的变化。看陌生的人和看认识的人,眼神是不一样的。每次遇到她,她像从你身上抓走一只虱子,然后从自己身上丢出一只萤火虫。来回几次,你回忆起她是敲门的女人。你不主动说话,无赖地等她开口。有几次,你看她已经快忍不住了,她的嘴巴在微微颤动了,只是没有发出声音。等着和她相遇,成了那段时间你的一个乐子。有时候你甚至可以闻到她。
在楼道里会残留一些她的香水味,像被暴雨拍打花朵后统一的花香,先是一层带着露水的鸟鸣,残留在两面灰白的墙壁半空,接着鸟儿飞进了树林,越来越多的香气涌入鼻腔,有点檀木的味道。檀木很湿,经过阳光的照射燃烧起来,最后被身体吸收,你自己也燃烧起来。有一次,你寻着味道,走到了她的门口,鬼使神差地即将开门,发现门口摆着一个鞋架,才意识到走错了。三层鞋架装满了鞋,最上层的鞋,是靴子,蘑菇一样耷拉在一边。
有次你玩过头了,你们一前一后回家,她在前边走着,提着两大袋的蔬菜,还有两板鸡蛋。对她来说,这太难了,用力怕磕破鸡蛋,不用力,她就会被这两袋东西撕成两半。她走走停停,以至于后边的你很快超过了她。当你闻到熟悉的味道时,发现是她。但你不能回头,你要等着她先说话,甚至不能放慢脚步,不能露出一点破绽。
你先她一步进入楼门,忍到关门的时候才自然地回头,一边看她一边扶门,隔着透明的玻璃,你们的眼神直直地交汇了。你看着她,等着她叫你,只要她说话,你就帮她开着门,甚至帮她把东西提上去。楼门开始做四十五度的回转,你五根手指抵在门上,像趴在玻璃上的蜥蜴,减缓楼门旋转的速度。她的嘴巴蠕动着,最后和楼门一样合在了一起。
你扭正头,甚至比之前走得还快,回了宿舍。之后就再也遇不到她了。你躺在床上嘀咕,是她不叫你帮她的,现在她怎么就消失了?她还说你晚上吵到了她。这又不是你第一次打电话,一些个睡不着的夜晚,你还会在床上跳舞,她之前怎么没敲过门,偏偏那天敲门了。
我说,小山我有这么猥琐吗。小山不理会我,继续说。
声音。对,声音,如果她能听到你,那你也一定能听到她。你屏住呼吸,仰起头听着,像望着一汪水。什么都没听到。骗人的,那晚,一定是你替某人背了锅,压根听不到任何声音。
当你上厕所准备睡觉的时候,你听到了来自卫生间天花板的声音。她打开了淋浴,你感觉你的头顶在下一场雨,无数的水滴在你头顶的地上摔碎,摔碎的水滴还向上弹起,散得四处都是。马桶坐垫,窗户,灯的开关,门把手上都会蒙雾一样纤细的雨滴。洗浴完后,用拖把把卫生间里的水拖向地漏,排水管哗啦啦的像一条解冻的小河。然后,在水桶里洗拖把,塑料水桶的桶底踏步似的撞击地砖,接着是憋了一口气用力的声音,按马桶冲水。穿着沾了水的拖鞋,像是一步踩着一只雪地上冰冻的蜻蜓一样,回到床上。床垫的弹簧下陷,对柔软的身体进行按摩。原来,真的能听到声音。只要保持同步的运动轨迹。当你猥琐地发现这一点,你突然想到,她敲门的那一晚,可能也和你一样往返于床和卫生间的玻璃之间,听到你的呕吐、哽咽,不断地按动打火机,卡痰、咳嗽,打电话的骂街,最后声音逐渐降低,只剩唠叨,唠叨的声音融于水龙头的水流声。
为了冲掉你的呕吐物、烟灰,水龙头你是一直开着的。一柱细细的水流,像无数没有翅膀,连着的蜻蜓的身体,飞入下水道。
你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那天路上你没有帮她开门,你好像遇不到她了。每天你能捕捉到的,仅是她在睡觉之前下的那场雨。其他时间,她似乎是划着船,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生活在水面之上。如果不是每晚十一点的那场雨,你甚至怀疑,你的头顶是否真的有人。
为了不去卫生间抽烟发出声音,你买了烟灰缸,你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烟盒掉落在了地上,烟盒坠地的声音轰向你的耳膜。对啊,见不到她,何必找她,你可以让她来找你。
你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流水激烈的声音,把你的裤裆和上衣下摆都溅湿了,在卫生间抽烟、打电话。你努力了半个小时。你没有那么多电话可打。你站在水池边看电视剧,到了零点的时候,看着镜子,觉得自己是个傻缺。然后,你就关了水龙头,回去睡觉了。她没有再找过来。她也不会再找过来了。
又过了几天,一天早晨,躺在床上的你听到了楼上嘈杂的声音,那是铁盆掉落,还是铁铲掉落,你不知道,接着就是沉重的脚步,在厨房和卧室里走来走去,还有椅子挪动,钉钉子的声音。你咒骂着从床上起来,在发现的确是楼上的声音后。你笑了,你可以堂而皇之地上去敲门,告诉她,不要发出噪音了。
你没有睡衣,穿了条短裤,裹了个外套就上楼去了,你嶙峋的肋骨和坚硬的外套接触,让你以为,你在抱着一块石头走路,或者你就是石头。站在她门前,看了眼门口的鞋架确认。你握起拳头,用你的指节敲门,你回忆那晚她敲门时用的力度,不轻不重,要脆生生地敲门。终于能把敲门还了回去,你站在门口,兴奋地东张西望,看到她鞋架底层有双黑色猫爪鞋。隔着门,你听到门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转身慌张地跑下了楼。
好了。我打断小山,我会讲了,接下来我讲。
你在房间收拾东西,开了门看到一个逃跑的瘦弱的背影,你猜到了,是他。你不动声色地关了门。他不知道,你的弟弟马上要来找你了。弟弟马上下高速,四百多公里,开车过来,完全是一时兴起。你弟都知道,你来这是为了他,为了一双眼睛去找一个人。你对你弟说,没找到。其实你找到了,在一个辗转反侧的晚上,你出门看,是哪个闹腾鬼大晚上不睡觉。然后去了楼下。门开了,你就后悔了。你认出了他,可你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你。如果认出了,他会不会生气。你俩有微信的,嫌吵的话微信说一声就行。你看到,你俩没聊过天。你们都没有在朋友圈发过照片,如果没有改备注,他还记得你是谁吗,毕竟,朋友圈的眼睛只有三天。
你想象,如果顺利的话,你会和他住在一起。这时候,他得把他的衣服、被子、皮箱,搬下楼。蒸锅、炒锅、菜刀、碗筷就不搬了,你还要为弟弟做饭。他说,没有家搬哪都一样,鬼知道原来异地领结婚证还得开工作证明。你和他开工作证明的时候,才发现你们的档案还不知道在哪?
他从校门口接到弟弟,弟弟说幸亏后备箱里备着酒。两个不相识的男人,都因为爱你,坐在卧室的蓝色塑料椅上。小桌上放着酒,没开封,不说话。你在厨房里做饭,他们默默听着你冲水、洗菜、切菜、开火、热油、炒菜。这一套流程你已经很熟悉了,不用再看着小红书里的教程。倒酒的时候,杯里激起了酒花。你解了围裙,说做饭的时候没听到他们说话。没有多余的凳子了,你们把小桌拉到床边,你坐在床上。
吃饭的时候,他和弟弟说了几句,说他和你是同事,在做志愿服务的时候就认识了,没见过面。没想到后来竟然在一个学校工作,还是上下楼。因为他太吵,你还下楼敲过门。
吃完饭,你一只脚收在床上,脑袋放到膝盖上,摇摇晃晃地打盹。他悄声收拾碗筷,你醒了,说你洗。你穿了围裙又去了厨房。他们听你开了水龙头,挤洗洁精,然后刷碗,厨房里传出像给皮鞋上油的声音,他的牙根儿有点痒痒。
弟弟问,平时他和你就坐着塑料椅,围着小桌吃饭吗。他说,什么。然后嗯了一声,说学校宿舍有点小,一卧一厨一卫。弟弟说,给你换个带靠背的椅子吧,你腰不好。弟弟还说,他知道他,不是碰巧在一个学校工作,是你毕业后专门找过来的。他说,竟然是这样。
小山想象过的画面实现了,我和弟弟在一起喝酒,在我们婚检后。
我和小山又来到街口,小山说走不动了,坐在马路牙子上。我们坐在树下,让风穿过我们。我替小山拎着包,她说昨晚没睡好,眼睛有点肿,她说这个破地方来了三次,她不想来了……
小山坐在等候区和我聊天,我们看到从门口进来一家三口,男人抽着烟,女人戴着茶色墨镜,中间夹着一个小孩,谁的手都没拉。叫号叫到了我们,小山说,给我编个故事吧,抗拒着不想跟我上前。登记人员看着分成两片的我们,问我们是办结婚还是办离婚。我说,办结婚。
拍照的时候,我摘掉了帽子,小山也摘下了帽。小山头上光秃秃的,把头埋到了胸前,像摘了菌盖的菌柄。我和小山开玩笑,你更像馒头了。我是窝头。也为了陪小山,我理了头发,我对小山说,没有头发出门都不用洗头,刮一刮就可以了。小山问我,一定要这么做吗。我说,很无聊但很有意义。
拍照的时候,我看到了民政局外的一棵树,长得那么高,那么好,我让小山看树。好像和医院外边的树一样,叫什么名字来着,树身上有很多眼睛。树上的阳光真好啊,不知道小山有没有数过阳光里的灰尘。明天,可以和小山聊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