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冬日一个快要迟到的早晨,我从住宅楼冲下来跳进一辆刚好经过的出租车,除了叮嘱师傅快点开,剩下就是把头对着暖风栅,好让车载暖风烘干我那刚洗过的摸着已经结了冰渣子的头发。车子七拐八扭迎风驰奔,我弓背、埋头、迎着暖风伸直了脖子拿手揪扯着头发完全看不到前面的路,仿佛被绑票了一般。这时从后面座位处传来一个声音:是***吧?我以车内匍匐的姿态别过头往后一瞥——后面对角线位置处正襟危坐着的居然是多年未见的高中历史老师,她扎着一条时尚得体同时应该也保暖的鲜艳围巾,面带几分别致的温暖笑意居高临下地瞧着我,我那被她的问候声以一个奇怪角度“舀”起的脸庞躲无可躲,匆忙间只好尬回了一句……
那天早上她替我付了车费,就像付了由她昔日学生表演的滑稽剧的票钱。十八九岁的那一阵,胸腔总怀着一团火焰,一开始我甚至是不抽烟的,然而听完课、写完作业、应付完考试还有巨大的能量无处发送,只好在凉爽的夏夜翻过学校的围墙到杨花飞舞的道路上瞎走两步或者出去打一会游戏再回来。
读书,读书,读书,等到真正拿自己的意识去跟这世界交流、对冲的时候,困惑会越攒越多。一直到有一天会产生一种烧完所有书远走高飞的冲动。
有一年冬日大雪封山,我在北疆阿勒泰一带羁留,由于纬度太高,白天总是很短。在街上肆意徜徉的时候雪花打在肩上无声无息,整条额尔齐斯河几乎冻住了却还在继续往北流,仿佛带着什么使命一样。我天天在一家小旅馆里漫不经心地干一些扫地、擦桌子、洗床单之类的杂活,无聊时会到结冰了的河面上掘开冰窟窿捉鱼,回到住处后那些鱼儿大的都被做了汤,小的就被盛放在房间的铁桶里。晚上关了灯静卧在床,小鱼儿们在铁桶里会搅动出哗啦哗啦的水声,估计在开party或者起了口角,有时动静会很大。望着从外面雪地上反射进来映照在墙上的白光,听着那水声,会错觉墙壁是用豆腐垒的,仿若身在另外一个世界。
理性思维其实是一种高耗能的思维模式,启动的时间越长,越容易疲惫,疲惫之后意志力的连续性便不能保持,它需要扁平化、发散式的感性来提供激情和动能。因此,有时候直觉反而更有价值,感受力不能被钝化,它必须与逻辑工具同时发挥作用才可能让人找到一部分幸福。因为很多时候事物本身并没有发生改变,变得只是人的感觉。可以说很多时候人只是被幻象吸着往前走,恰恰在这过程中人们反过来居然改变了一些原本坚不可摧的东西。
回家后的日子里,隔三差五就会在街上、在超市,在人多的地方碰到以前的同学、朋友,接着就是一阵寒暄或热喧。家乡县城的地势不算很开阔,两山夹一河从东南向西北纵贯,冬季太阳落得很快,太阳落了之后暮色就有些苍茫。总的来说,大城市的夜空是橘红色的,笼罩着人们的喧嚣和呐喊,小县城的天空铅灰、瓦蓝、星辰明澈,更适宜安安静静地生活。
人一生需要处理的无非是自己与自己,自己与他人,自己与世界的关系。任何一个行业,如果真的妥善处理了以上三种关系,最后几乎都能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其中第一环节尤为艰苦,“认识你自己”就是一个永不枯竭的矿坑,挖得时候十分艰苦,但时不时会有小小惊喜。
现在去球场打球踢球,有时会出现那么一个能让每一个一起玩的人都玩的尽兴酣畅的角色,而10年前他自己可能还处于只会释放自我的阶段——不传球、没呼应、自己给自己当裁判、只跟自己认识的人搭伙。完了他还能把乱七八糟的瓶子都扔到垃圾桶里。这难道是一种成熟?
女人确实能改变男人的人生轨迹,有一年归家后突然看到母亲已经有些苍老,她去求医问药时医生会问她年龄几何,在她还没来及回应的时候,医生已经说了一个他猜测的数字,而实际上这个预估数字比实际年龄大了不少。愚钝如我也会在那一刻感受到有种东西在向我袭来,而平时那种所谓的顽劣和潇洒看上去更像是一种轻佻和肤浅。
我以前以为世间存在一个至理或者真理,可以称之为终极理性的东西,它能统摄世间万物方方面面,我应该极力地去扩大自己的认知范围,探索并且捍卫它。
而最近我躺在沙发上把脑袋顺着沙发边沿垂下来,突然意识到或许在家庭生活领域和情感领域,并没有固定的一成不变的“真理”,如果固执地去追求它,让别人去认同它,即便它是正确的,那也完全是一件十分费力、低效且于事无补、无益的事情。
按光头福柯的说法,这世界上压根没什么真理,谈对象时你对象的话就是真理,如果结婚了,你的话就成真理了,将来有了小孩,孩子的话就是真理。他大爷的,完全颠覆三观啊。但细想了一下,也有可取的地方,以前我跟我姐总想不到一块去,最近宅家看着她说话、办事、哄小孩,居然也有一种女性的温柔。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在日常情感领域,我把这称之为“动态真理”。
人活着其实就两大任务:摆脱贫穷、摆脱无聊。能自己完成这两样的是真正的强者,能帮助别人完成这两样的是智者和仁者。在这个星球上,几乎所有个人、民族、国家最终都会走在这条道路上。虽然这在外太空的高维物种看来毫无意义,就跟我们看待忙碌的蚂蚁一样,但蚂蚁还是在忙碌。
如果人处理不好自己与世界(大自然)的关系,未经审视即放纵欲望,固执己见把自家阳台当地平线,这样的疫情还能发生100次。
人,生而忙碌又无聊,但这并不妨碍睡前喝几杯早已封存好的新鲜啤酒,当你还未完全入睡的时候,跟你同床的小外甥会把腿搭过来将你拦腰钳住,那样子像趴在树上熟睡的没长毛的猴子。这让人完全不敢动不忍心动,此时你会无比真切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想象着自己从下水道爬出来去往璀璨的星河漫步,预想着疫情完全被控制,学生去上学,工人去上班,宠物和机器在街上晒太阳的情景,回想起多年前美术生陈才叫我出去陪他那个晚自习:在那样凉爽无忧的夏夜里,我们到街上点了几把烤串,喝了一些啤酒躲过门卫的视线尔后走进异常安静的教室,当我进来坐下时衣袖里藏着的一小瓶啤酒顺下来与地板磕出一声清亮的脆响,一帮人携带着他们的惊异目光转过来,这时一个声音响起:“转过去,看什么看……”,原来我旁边的旁边(那晚同桌和他的同桌都请假了)坐着的正是历史老师,那晚该她当班看自习,她凛然镇定,完全没鸟我,我只是感觉到几万个毛孔里好像坐着有几万个亡命徒在死命拉风箱……
……生命是一场上天苦心酿造的春醪,理应开怀畅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