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一次,他要杀的是一个西域人。
他还是那么雷厉风行,他腰间的“炎灵”时而发出噔噔声响,这是它对主人的提示,是兴奋、是压抑、是某种不固定的需求。
炎灵,是一把子母剑,它跟了他15年,从6岁开始,它总有那么多需求,而他没有,也不应该有。
他要做的就是拔剑,有时连拔都不需要。
别人叫他“鬼面”,因为他杀人时戴一具黄金面具,没有人见过他真实的样子,那两只眼睛在面具下,如雾。他不需要看的清楚,照样可以血溅满地。
他的无影针,更是让人闻风丧胆。
当他跨出弘阳庄大门时,身后一个女声有些急切“七哥!”。他顿住脚,微微侧头,他脸部的线条冷凝如骤。
“七哥,让我跟你一起。。。我,我担心。”
“不用,没什么好担心的。”
风,凛冽。
他没有回头。她又叫了一声“七哥”,这声音极小。她眼有些模糊,都是风的缘故。
他来到义宛城,一呆就是10天,繁华如它,商贾往来,人潮如海。
他进了一家叫烟波的客栈。一座三层小楼。
他坐在二楼临街的位置。
有人叫喊着“糖葫芦!香甜爽口的糖葫芦”,他向叫卖的人瞥了一眼,一个小木箱上,插满了红艳艳的果子。
他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他脑中一片空白,仿佛置若于一片静谧的空间,连风都没有。
一个手持禅杖,身裹袈裟的僧人,入了酒楼。
一个僧人,西域人。
他又连续倒了几杯,直到酒壶一滴不剩。他从怀里摸出碎银,放在桌上,下了楼。
临走时,他扫了那僧人一眼。
夜深。
他换上夜行衣,他身影,如疾风。他的黄金面具,在夜色中恍如褪色的鬼火。
此时,僧人的房内没有一丝声响。还没来是及猜测,从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阁下是在等我”
“是的”
“等了你十三天”
“你是谁?王爷派来的?”
“你不用知道的太多,知道了,对你来说,也毫无用处”
“哈哈哈,阁下倒是爽快”
“我的剑更爽快”
“鬼面果然是鬼面”
剑嗖的出鞘,卷起一阵疾风,瓦栎在风中噔噔作响。
那僧人倾刻间已逼近蓝七,轻而易举的躲过了蓝七的炎灵。禅杖在空中一旋,直冲蓝七右臂。
那僧人不知这剑是子母剑,躲过了母剑,子剑却与他只在寸息之间,他轰的吓出一身冷汗,没想到对方的手法竟快的如此境界。陡然间,喉间像马蜂蛰了一下,他急忙退出丈许,用手轻抚脖颈处,并无异样。待要出招,感觉浑身气血逆转,翻江倒海,登时闭命。
“你当真以为,你能杀得了我”
蓝七这句话,那僧人听到了,只是他再也不能开口。血腥没入鼻息,顺着屋檐流走。
蓝七收了炎灵,炎灵噔噔作响。
是还没吃饱吗?你这蠢物。
你跟我一样,这双手,再也洗不干净。
他走出几步,才发现自己右手虎口处正汩汩冒着鲜血,整个右臂麻的厉害。
“出来吧”
“七哥,我。。。七哥,你受伤了”
还好她带了急救的药材,替他包扎好。
黄金面具下,看不出表情。
“阿九,别跟着我。”
“七哥。。”
说完,他将黄金面具摘下,揣入怀中,一跃而下。
渐行渐远的距离,两个人与黑夜融为一体。
2
“娘,今日天气真好”
“三叔,我听着火侯差不多了”
“岩儿,你这娃子厉害,这都听得出来”
“习惯了就能听出来了”
“那我都习惯几十年了,还是听不出来,老喽!呵呵呵”
这个被叫做三叔的人,捋了一把胡子,看看正坐在院中晒太阳的青岩,忍不住叹了口气。“你说这么好的娃儿,要是眼睛能看见,你说多好,哎。。这老天呐,偏就不叫人如意。。”
正在择菜的老妇人,听了这话顿时止了手上的动作,向青岩望去,眼中一片凄苦,曾经多少次她也是这样想,如果她的青岩能看见该多好,可是自从6岁那年,他的世界就黑了,她不知这孩子是用了多大的勇气来接受命运,她总是小心翼翼,他笑着说,娘,我看不见,可以听到,可以闻到,也可以触到。
青岩像是感受到母亲无声的自责,走到母亲身边,拉着母亲的手说“娘,今天想吃枣花羹”。她知道他这是安慰他,娘的泪滴到他手上,他伸手摸娘的脸,“娘,青岩很好”
三叔在另一头叹了一口长气。
青岩拿起石桌上的陶瓷小碗,摩梭着他的边沿。碗口很小,比喝酒的盅大一点。他想画些花纹上去。这碗敲起来,叮叮当当,清脆,透亮。让他想到后山的溪水。
三叔咳了两声,道“这碗烧的火候最好,品相也不错,跟它一批的就属它最好了,能卖个好价”
青岩笑了笑,道“它可不卖”
三叔还要说话,突然栅栏门被人一脚踢开。
青岩站起来。才走出几步,只听到哐一声,那人好像是摔倒了,他隐约闻到一股血腥气息。
“娘,是谁?他好像受伤了”
这妇人一看,闯进来的是个黑衣少年,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像是要死了。她又惊又怕,道“你,你是什么人?”
那人眼睛动了动,趴在地上不动了。
那妇人叫道“他三叔,你快过来!”
“这,怕是死了吧”
青岩伸出手往那人鼻息下一探,道“娘,他还活着,快扶他进屋吧”
那妇人忧心道“岩儿。。咱不知他是什么人,万一。。”
“娘。。!”那妇人被这一声娘,叫的心头一疼。
三个人扶着受伤之人进了屋。屋子本就小,现在显得极为拥挤。
扶那人躺好,老妇人又拿了些水,给那人喂了。那人渐渐有了些生气,睁开眼,眼珠子动了动,又缓缓闭下了。
青岩摸到一把剑,把剑给那人收好,又拉了被子给他盖上。
三天后,那人醒了。
青岩正在院子里刨土。他听到脚步声,转头向那人一笑,道:“你醒了”
“嗯”
“我叫青岩,你叫什么”
“蓝七”
蓝七靠在墙上,阳光微灼。青岩怕他摔倒似的站起来向他走出几步,道“怎么样,身体好些了吗?口渴吗?饿吗?”
“好多了”
青岩往厨房摸去。蓝七这才发现,这人原来是个瞎子。
蓝七坐在青岩常坐的地方,身旁的小石桌上放了一口小碗。他拿起来看了看,那碗摩的光滑,碗底部有未完成的花纹,院角落有好多瓶瓶罐罐和土坯,他道“这是你做的?”
青岩笑笑,道“嗯”
青岩又从房里拿出一柄素色茶壶,取出两个杯子。
“蓝公子,你尝尝这茶,是前儿刚采的新茶”
“叫我蓝七”
青岩拿起茶壶,蓝七从他手里接了过来,道“我来吧”
青岩没有与他相争。
蓝七恐怕是第一次这么细微的喝茶,而向来,他也是很少喝茶的。
青岩笑起来很好看,眼睛里好像藏着露水。
“怎么样”
“嗯”
蓝七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
“你这眼睛?”
“不碍事的。我6岁就这样了,早都习惯了。你歇着,我要忙一下”
蓝七微不可察的嗯了一声。
“你这是做什么”
“刨土,种些花儿”
蓝七听到从屋中传来噔噔噔的响声。青岩也听到了。
他的炎灵不断警示。
他心里生出一丝厌烦。对。厌烦。他没有管它。
青岩刨完了土, 额上渗出汗珠。接着又去给鸡喂食,他乐意的给他讲,这个鸡有什么特点,那个鸡喜欢什么,象个养鸡专家。
他说,什么东西都是有灵的,包括他的剑,“你看,这碗也是一样,你做好了它,它也是有灵的,不再是一杯黄土,所以要好好待它”
那些鸡很听青岩的话,他一吹口哨,那些鸡便排成一队。
蓝七试着给鸡喂虫子,几只鸡疯抢起来。
青岩轻笑。
他看老妇人每天吱咛吱咛的织布。
他和青岩去后山砍柴。
这样的日子对蓝七来说是偷来的。
3
他走了。两个月后。
他又回到了弘阳庄。父亲温宇眼神狞厉。
“阿七,不要胡思乱想。你要记住,在这个世界上,你不杀别人,别人就要杀你,你对别人仁慈,别人不一定会对你仁慈。你今天放了别人,明天别人就会放过你吗?
你们9个,都是爹辛苦拉扯大的,爹不想你们任何一个受到伤害。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将你带入这个世界,杀手,只是一个职业,和世界上任何一种都是一样的。
你大哥本可以成为最好的杀手,却误入岐途,为父希望你不要步入他的后尘!你是杀手,昨天是,今天是,以后永远都是,你的剑,你的手,沾满了血,是抹不掉的,永远都抹不掉!!
不要妄想。。。”
最后父亲的话蓝七已经听不清了,他是杀手,他要做的就是杀人,他能做的也是杀人。
“去吧!”
这一次,他要杀的是一个女人。
他想起来,他临走的时候,青岩问他“蓝七,还回来吗”
‘回来’蓝七听到这个词,握剑的手一滞。
他没有回答他。
现在他想回答他“回来”
他有9个兄弟姐妹,他们被分养的各处,如果见了,怕是都认不出来。
蓝七加快脚步。
白萍州,张府,他找到那个女人。
他戴着黄金面具。那女人见到他,却不怕,他的剑噔噔发着巨响。
她道“是你!”
她认识这具面具,认识这具面具下的那双眼睛。
她抱住他,哽咽道“蓝七,带我走吧,我念了你三年”,她伸手抚他的脸,想摘掉他的面具,他抓住她的手腕,冷声道“我是来杀你的”
“杀我。。哈哈哈,那为什么三年前要救我。”
她反手握上他的手,那双手跟三年前一样熟悉。她隔着衣服亲吻在他胸口。她口中叫他的名字“蓝七,蓝七”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她感觉到他身体很冷。
他探出袖中的短剑,稍一用力,便穿透了她的胸口。血浸湿了她的衣裳。
她扶着剑柄,用最后的力气吻在他面具上。
她死了,脸上的泪痕未干。
他记得她的名字,她叫雪衣。
“我告诉过你,我是杀手”
雨来了。指尖不知是雨水,还是血水,一滴一滴,滴在他脚上,他握剑的手在雨中发抖。
这不是一个合格杀手的该有的行为。
他大喝一声,马在雨中奔驰,他听到身后有人哀嚎,有雨嘶鸣,有马蹄踢踏。
他在雨中奔了一夜。
“你还回来吗”
回来!
有一次,他路过一个无名镇子,看到一个人在卖叶剑草的种子,那老板说叶剑草开白花,像雪一样。他便买了。
他推开那道栅栏门,一个人从屋子里出来,叫道“蓝七!是你吗?”
“青岩”
青岩迎上来,他从怀中取出叶剑草的种子交给他。
青岩问“这是什么”
“叶剑草的种子”
“我种了桃树,你瞧,都长这么高了”
蓝七瞥见两颗纤细的树苗正融在阳光中,十分可爱。
真的很久了。
青岩的语气有点得意又有点怨恨。蓝七忍不住想捏捏这人的鼻子。
只听青岩自语道“叶剑草,叶剑草,种哪里好呢”
“娘呢?”蓝七道
“娘出去了”
“蓝七,你识字吗?念书给我听”
“知道吗?这里设了学堂,好多人去学堂念书,我在这里每天听他们念书,真是好听”
“好”
青岩从屋里拿了本书递给蓝七,道“蓝先生好!”
蓝七一笑。
青岩也笑着道“你笑了”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你说呢,我是看不见,又不是听不见。你要多笑笑,笑了才更好看”
“我好看不好看,你怎知道”
“那自然是好看的”
“你最好看”
“蓝七,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你回来,我真高兴。”
蓝七轻轻点了点头。
余晖打在青岩脸上,渡了淡淡的金光,蓝七看着那双乌黑的眼睛,心里一疼。
青岩道“以后,能不走吗”
不走可以吗?我能不走吗?蓝七想到这里,被自己可怕的念头吓到了。
“我,可以跟你去吗?我可以帮你分药材,我能闻出很多药材的”
蓝七想到之前告诉过他,自己是做药材买卖的。
“不行。”
那晚,蓝七给青岩念书,青岩说,好听,一直念到深夜,青岩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在油灯下根根分明,他是如此。。如此的,蓝七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他就在他耳畔呼吸,这种感觉是他从未有过的。
他伸出食指在空中描画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嘴。
“蓝七,你的剑,你的手,沾满了血,抹不掉,永远都抹不掉!!你不要妄想”
4
翌日一早,周老太敲开青岩家的门,说带来了好消息。
有个方家姑娘托了她来说亲。哪有姑娘家主动说亲的,但是方家姑娘人大方的很。青岩娶了她,那是八辈子修来的福份呐。
不光周老太这么觉得,连三叔也这么觉得。毕竟青岩眼睛看不见,说难听点就是瞎子,谁愿意嫁给她。
青岩一定会点头的。可说予青岩,青岩却说“自己不想娶”
娘又气又疼。
蓝七在院中晒太阳,一颗心怎么也晒不热。
他又走了。
青岩没有问他会不会回来,他相信他会回来。
叶剑草种下了。
长出了嫩牙,开了花。
桃树长高了,开了花。
叶剑草开的花很漂亮,像蓝七说的一样,开的是白花,雪一般。
花开了几茬。
青岩在镇上买了酒,将原先的窖子又挖深了,把他们一直藏在那里。
有一年下了连阴雨,一下就是好几个月,他听人说南边的河涨了水,不能行船。他梦到蓝七的药材全掉进水里,船被打翻了,人在水里扑腾。青岩急的喊不出声,越急越喊不出。
醒来时,泪水打湿了枕边。
娘点起油灯,青岩坐在床头。
娘流着泪,“岩儿,蓝七他,不会回来了”
他不信。他会回来的。
又一年,叶剑草开花了。
蓝七推开门,院子里加盖了房屋,又开了田,满院子,绿油油溢着花香。
青岩不敢相信的叫了一声“蓝,蓝七”
“青岩”
是他熟悉的声音,青岩扑到蓝七身上,抱着他,声音哽咽。
蓝七在他背上拍拍。
“我,可以摸摸你吗?”
“嗯”这一声嗯,很轻。
青岩摸的很轻。蓝七咬着牙关,他摸他的眉,摸他的眼,他的鼻子,最后指尖在他温热的唇间停留,蓝七身上一颤,抓住他的手腕。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冷吗?”
青岩将他的手捂在自己手中。那支手渐渐温热。
青岩从窑子里拿出酒,这一刻他等的太久了。
“蓝七,你看,我盖了房子。”
“嗯”
“蓝七,我,我想跟你一起采药,一直一起,可以吗”
蓝七沉默。
他看到青岩的脸一点点沉下去。
他心里很疼。
那天,他们喝了很多酒。
蓝七想看青岩笑,像以前一样。可是,喝了酒的青岩安静的像只猫。
他窜到蓝七怀里,感受着他的温度,他的气息。
蓝七感觉身上的温度越来越热,怀里的青岩还是紧紧地抱着他。
他叫了一声“青岩”
他太安静了。
他在他脸上摩梭了一下,一个吻落在他发间。
他凝视他的脸,半晌,他从怀里取出面具,戴在脸上。
轻轻的关上了门。
前方很黑,但在天地交接处,仿佛有一丝光。
弘阳庄在夜里像一座高山。
一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阿九?”
“七哥,他是谁”
“他是谁,与你无关”
“七哥,上次的人,你放了他!父亲已经知道了,他会杀了你的”
“我知道”
“七哥,你为什么这么固执,父亲已经警告过你,你为什么回来,他不会手下留情的”
“七哥,杀了他!如果,你动不了手,我来杀”
“我警告你,不许动他!”这语气有些可怕,这还是她的七哥吗?
“七哥,我们九个人虽是兄弟姐妹,却不相识,我只认得你,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亲人,只有你,我不想失去你,你明白吗,我不想你死”
“阿九,七哥,不会死的。”
“七哥,你,你-喜欢上他了”
蓝七没有回答。
“七哥,不可以,父亲会杀了他”
“那我也会杀了他”
嗖一道白光闪过。
来的太快了。
一群影子将两人围了起来。
弘阳庄,温宇居高临下。
“最后一次!完成了,我就放你,就当回报为父多年的养育之恩,再有什么差池,你明白的!”
他最后望了一眼他生长的了20年的地方,他每一次走进这里,都觉得是一道墙,是一座山,太高,又太深。
只肖3天,他完成了任务,那个人很好杀,杀人对蓝七来说,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他在街上买了一把青竹木梳,他记得青岩那把梳子有两个断齿。
“糖葫芦,又甜又好吃的糖葫芦”
“老板,来两串!”
他想象一下青岩看到糖葫芦时的表情,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笑。
他想见他,马上。
有好多话想对他说。
5
行了许久,终于看到那扇门。
他的心猛烈跳动。
他看到的是残垣断壁,满目疮痍。炎灵在噔噔作响。他的手攥成拳头,脸上的青筋暴起。
“蓝,蓝七是蓝七吗”
“三叔”
眼泪从三叔混浊的眼中溢出,他将一个作旧的小手炉递给他“青岩他,他让我交给你。”
蓝七眼中滴出泪,握着手炉,一句话也说不说来。他耳边一个声音“蓝七,你还回来吗”
“青岩。。。”
“唉,着火了,青岩这娃儿的命咋这么苦。。。。”
三叔说到此,扶着一棵老树,悲恸不已。
听说了吗?
弘阳庄遭人灭门了。
啊?那么大的门宗,被灭了。
什么人干的?
不好说,他们仇家太多。
好像呀,听说是一个戴面具的人干的。
鬼面
好像是吧
反正都不是啥好人,死一个少一个
来,喝酒,喝酒。
一个白雪茫茫的日子,一人从东而来,到达木空寺,那人在雪里跪了三天三夜。
他手里举着一把叫炎灵的剑。
后来,有人看到木空寺多了一个瞎眼和尚,法号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