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夜空星光璀璨,将木瓦的房子照亮。廊前的男孩嬉戏,院中的女孩初临。黑夜的星空吞噬了月光,廊前的男孩回头,看见了女孩,身披银纱,宛若白瓷。院中的女孩抬头,看见了男孩,呆呆怯怯,时光凝驻。寂静的夜里晚风轻拂,不知院里的桃树年岁几何。年少的女儿遇见了年少的郎,花开千朵,心驰万里,清风有意花不落。
——三月花开,千里相逢,桃花灼灼清风过。
全村的少年郎都知道小阿明家住进了个城里来的少女,争先恐后要去瞧瞧,果然这城里来的人就是不一样,人长得好看,穿的衣服也好看,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就是好看。据说她是跟着她外公一起来的,要在乡下生活一段时间,调理调理身子什么的,也不知道会待多久。虽说对于她住在村里最有钱的小阿明家的院子里这件事大家都有些耿耿于怀,但不管怎么样,从天而降个小仙女,整个村的男孩子都很欢喜。
隔壁的小阿黑最最欢喜,自从那天见到刚搬来的女孩,就不知怎的,脑子里总盘旋着月光下她抬眼望向自己的样子,将周围一切全部抹去,剩下的是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于是小阿黑不计与小阿明的前嫌,天天往小阿明家院子里跑,叫小阿明一同玩耍,给他吃家里新烙的烧饼,为的就是能有机会多瞧女孩一眼,碰见她,再同她说说话。
小阿黑终于凭借昭告天下自己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锲而不舍的努力,结识了女孩。她不爱出门,她不爱说话,但是她笑起来很美,八千朵桃花齐放,从此世间一切都不及这芳华。小阿黑说:“我原本应该叫小阿明的,但因为和小阿明打赌输了,才被迫要了阿黑这个名字。”女孩问:“你不喜欢吗?“”不喜欢。“”那你可以叫别的啊。“”叫什么?“”小就是少,黑就是华,少华。“
少华爱上了女孩,全身心投入地爱她,毫无保留地,真挚恳切地,简简单单地,爱她。偷偷趴在窗台上看她读书,给她摘下一天中开得最盛的桃花,用草编各种各样的小动物逗她开心,为她去学生平最讨厌的吟诗作画。他的笔下她惟妙惟肖,眉眼低垂,倾覆了一世繁华;他在她耳畔轻吟,他说,你是我心间的一帘幽梦,偷走了我此生的万里柔情。
他揣着她最爱吃的白糖糕欢欢喜喜地去找她,却在门框后无意间听见旁人说话,他们说她病得很重,说已经找不到法子来医她了,他们叹气,好好的一个小姑娘,真的可惜了。白糖糕洒满了一地,他不敢想象也不会允许这样得事发生,他四处苦求能救她的方法,既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又希望自己能够救她。听说翻过村子的守护山大巴山后有一条叫斓苍的河,斓苍河的尽头有一座阴阳山,阴面雪封千年不化,阳面峭壁陡峻嶙峋,山巅上有一方凹陷的天池,池中长着一种草,叫护心草,这种草和泥鳅一起做药,可以救命。这样的异族偏方是没有人信的,但他信了,他想,哪怕无药可医,也终要倾尽全力医一医,如果不试一试,这个悔,他后不起。
临行前夜,他去到她床边,看着熟睡的她,轻声道:“我每天想方设法让你都只能和我待在一起,我不在的时候,你能不能不要理其他人。“回复他的是微弱、低缓、平稳的呼吸,月色下她的脸更显苍白。他的手指轻触了下她的脸颊,他好想好想有一日,能亲吻她的眉毛、睫毛、下巴,也不晓得她会不会应。”等我回来。“这一晚他留给她这四个字,却不知这一晚,她的梦里有没有他。
小村子沉在群山里,恍若避世,点点朝霞就能将其覆尽,滴滴雨水就能把土地全部洗刷。他只有一件衣,一双鞋,和一个牵挂,冻极了饿极了困极了累极了就会想她,想她的额角的碎发,想她颈间的纹路,想她笑起来的样子,想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日月交替,风来风往,八千里路昼夜不分,有水涉水,没路开路,伤口撕裂又结痂,结痂又撕裂,他终于拿到了阴阳山巅天池里的那一株水草,顺便捉了一捉他捉得最拿手的泥鳅。回到村口的时候反而怕了——他怎么能不怕,过了这么多日子,他根本不知道,她会不会等着他。
院子里的桃树仍开着花,黑灰的屋檐黑灰的瓦,原来她不曾有病,有病的是他,少华。
多年后再一次在阿明家的院落相逢,他只能和初见她时一样,静静的看着她。这个明媚的少女眼里从来都没有他,少女爱上了她的管家。管家是个温柔,睿智,成熟的男人,多么可笑!一个成熟,甚至接近苍老的男人,禁锢了少女的身体,捆锁了她的心。少女和他擦肩,进屋坐下的却不是他。他看见少女怯怯地拿起茶杯喝茶,这样的娇羞,他曾在多少个不眠的夜晚魂牵梦挂!
那日他回,却见一辆很长的黑色汽车停在门口,男人给她披上披风,搂着她的肩膀,吻她的脸颊,对她说:“走吧,我带你回家。“他才知道自己何其痴傻!她原本就不属于这里,原本就不存在于这样贫穷偏僻的乡下,娇艳名贵的花朵终是要开在温室的玻璃房里的,他甚至来不及问一句你会不会忘记这里的桃花,车就开不见了。院子里再没有了那个安静的下凡仙女,他能找到的所有与她的联系,不过就是她那颇有名气的外公赠给村长的一幅风景画,画上的草书题字他也看不懂,只晓得村长很高兴,说咱们村是桃花源,是人间仙境。
他想拽着她的手质问她当年为何就这么走了,可是当年先走的,不正是他自己吗?千言万语到最后他说的却只有:”你可知道,天底下就一个人会喊我这个名字,没了她,就再没人晓得少华。“她轻笑:”我竟不知,小黑就是少华。“
她不记得他,她不晓得他。八千里路风霜雨雪,到头来只有一句,她不知小黑就是少华。心灰了还可以被点亮,心死了,就再也复不了生。他只想重新做回小阿黑,和同龄人一块玩土,将全身上下裹满无忧无虑的泥巴。
阿黑回家帮母亲干活,质朴的农妇低低叹气:“如果当年的那个小姑娘还在,怕是也和你一般大了。那妮子也不晓得造了什么孽,被迫从了个大她十几岁的男人,天天以泪洗面不肯离开,却又不说在等谁。“阿黑仿佛能听见自己几欲撕裂的呼吸,他努力控制自己的音调:”那今天来的这个……“好像是她的胞姐,说是来拍片取材的。”“那她呢?“”什么她?你说以前的那个小姑娘吗?不晓得啊,生了病,吃了那么多药都治不好,可能是死了吧,好好的一个姑娘,真是可惜了。“
他不顾一切的奔向那个种满桃树的院子,那是同她一起的回忆最多的地方。他那么喜欢她,喜欢到要丢了命,奈何,不能以命抵命。护心草救不回想救的人,他早已将草和泥鳅全部埋在了树下,不管是森森枯骨还是郁郁生命,埋在树下,终成黄土。他捧起一抔泥土放在鼻尖,听见有人在哭:“当年若是我勇敢地从那男人手中拉过你,勇敢地拦在汽车前,勇敢地大吼求你别走,勇敢地告诉你我很爱很爱你,我们今时,今时是不是就会……“
我很想你。
风吹过,桃花花瓣终于落了,只不过没有落在地上,而是飞向了天。这世间有情无情都无法说清,不知道谁爱谁,也不知道谁负谁,听说管家也是对她很好的,从小呵护她长大,无微不至,无求不应。只是这么些岁月一过,当年奔驰了万里的心,今夕又还剩几何。桃花三月若不开,有情人也不会陷得那么深,抬头仰望着失了颜色的素白的天,桃花飞旋,直飞了八千里路,像是为了弥补曾经缺漏了的告别。花香散尽,送走了他年少的一帘美梦,梦中的仙子巧笑倩兮,她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千里相逢,这份缘,却终究是错过了。
这一世,怕是只能让零落的花瓣送伊人了——年少的女儿遇见了年少的郎,清风有意,人世无情,伊人不复,爱恨相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