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多年前我杀了黄老师，多年后他以另一种方式回来了。

孟小宇，知道吗？我现在是来吃你的。他张牙舞爪地冲我说，从我卧室的窗户里爬了进来。

时至隆冬的傍晚，他的样子像一头立着的黑皮毛的肥猪。

他扑到我床前，我并不害怕，站起身，推了他一把。

我说，你快点滚出去。

然后他就不见了。

夜里他又来，扬言要一点点地把我吞进他的肚子。

我操起床头柜上的台灯朝他砸去，他一勾腰闪躲开，这回变得非常有力，掐住了我的脖子，他说，我先弄死你，接着再把你塞进我的嘴巴里。

他说，我要使劲地嚼，把你的每一寸身体嚼得稀啪烂。这样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渐渐地我失去了意识，我的身体一动不动地变得僵硬，他找来一把锋利的西瓜刀，把我全身剥光，拖到卫生间的浴缸中，放出热水，准备仔细地切割与肢解我。

他看着我光滑的身体在热水里飘荡，说，真是了不起，你把我杀了，现在该我还回来了。

我是逐渐淡忘了杀他的事。

他现在要让我记起，并确定我杀他是一个莫大的错误。

我杀了他，然后把他忘得干干净净，这使他尤其愤怒。

一个高中老师，教我的时候，羞辱了我，不止一次，每回都刺在我的要害，我想应该是这样，最后，让我忍不住要杀死他。

我成功地杀了他，俨然如谍战小说里的那般美妙地将对手除掉，然后顺利逃脱。

他在我眼中就是个坏蛋，最可恶的混账，我杀他没一丝懊悔。

杀了他就把一切放下了，没再读书，跟隔壁邻居家的哥哥一起去了广州打工。

在广州的电子厂认识了周云朵，和她配成一对。

周云朵比我小两岁，长得瘦小，干巴巴的，然而五官却颇有几分精致。

在厂里大伙儿都说她乖，我追了半年才把她追到手。

我们第一次在厂西边的小坡林里做那事，我给她提起了黄老师，我说黄老师是个势利眼，只喜欢成绩好的学生，整天就骂我们这些差生。

周云朵有同感，说，以前初中教我的数学女老师跟你说的黄老师差不多，专刁难我，我考试不及格，她就说我将来只能给人刷碗，或者当个又脏又臭的扫地工。当扫地工都算我有出息，最糟糕的是堕落了，最初我不知道什么意思，后来才慢慢明白堕落便是将来可能去做小姐。当时，我唯一的念头就是，如果允许，有那个条件，我就要杀了这个该死的女老师！

我问，你杀了没？

她答，肯定没有啊！只是有那强烈的想法，也不可能去做啊。

我说，应该尝试下。

她说，怎么可以。想想就行了。真去做那不成了疯子了吗？

我想我就是她讲的疯子，本来想告诉她我把想法化作了行动，我就杀了黄老师，但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

她说，我们都是差生，都叫老师看不起，但我们不能自暴自弃，我们要自己把自己当回事，要努力，我们一起加油！

她在我身下做了一个胜利的表情，露出光彩的微笑，她说一起向前冲，我们会幸福。

2

我故意淡忘杀黄老师的事，这可能也是我变相地给自己寻找一个平衡，这样就不用想那么多，使我不必过多地烦恼。

把杀人的事推到心灵深处，深到哲学的范畴，我于是变得糊涂起来。

不过，从广义讲，黄老师的死具有必然性，即使我不杀，也必然有别的差生杀他。

在差生的世界里他非常糟糕，死有余辜。

黄老师不值得同情。他对我们的羞辱，足以抵消我们杀他的罪过。

他们都不敢把杀意转化为行动，独独我做到了。

多年后他回来，举着报仇的名义，要吃了我。

我尽可以被他吃掉，但我仍不后悔杀了他。

我人生中最快意的几件事情，其中就有杀了他这件事，这事情使我欢喜了大半年。

现在想来我是真的高兴——终于去掉我心中一大恶，着实畅快！

他带着正义回来，告诉我我是多么的错误，我要为我的错误买单还债。

我想到的只是两个字，随便！

他杀了我，吃了我，末了，我又会回来找他，对他做同样的事情，如此变成一个没完没了的恶性循环。

我们的世界就这样轮回起来，荒唐可笑而悲哀。

他从厨房找来一只大号塑料桶，用来盛我的尸块。

他要细心地把我变成上百块和上千块，然后花费时间烹调出各种美味，摆满一餐桌。

想来就是一桌丰盛的人肉宴席。

我的每一部分都不可以浪费，他要认真地品尝享用。

他猛地挥起西瓜刀，斩断我的头，干脆得很，有力地一下，全部的精神集中到那只手上，我的头栽进水里，颈腔喷溅的血直冲到天花板上，霎时如火山爆发。

接着飞起的血又落回浴缸的热水里，水被染得红扑扑的，冒着粉红的热气。

浴室里立刻弥漫起朦胧的血腥的迷离的氛围。

死亡恐怖异常，又显得美轮美奂。

3

最初她以为我是在讲一个凶残的梦，周云朵对我说，西瓜刀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把脑袋切下来了，不可信。

大号的，我回说，嗓音里泛着血腥味。

我不知道她怎么看到了我，我现在只是灵魂，虚无神秘的一团气。

那就不是西瓜刀了。她说，你不曾死，我可以看到你。

我仍是原先的样子么？我问。

是的。毫无变化。她回道。

可是我看不着你。我说。

周云朵的拖鞋踩在我的后背，蹬我一脚，然后笑嘻嘻说，你被我踹倒了。

我说，是吗？但我没感觉。

周云朵说，你变得好麻木。

她说她把我拉起，我们现在并排靠在长沙发上，看一部韩国浪漫电影。

周云朵说她看得感动了，落了几滴泪，我还用手帮她擦拭。

然后呢？我心中有些不耐烦，问，接着我们又做了什么？

哈哈……长久的接吻。

哦。我都不知道，丝毫无感，也许那是另一个人。我说，声音里带出酸涩。

是你。周云朵很坚定，百分之百的你。

是吗？我自嘲地说，简直太玄妙了。

随之黄老师出现，我听到他在同周云朵说话。

我不乐意杀你。我只杀孟小宇。这些跟你无关，所以你走远点。黄老师义正词严地说。

你是谁？你吓着我了。你赶紧出去。不然，我就喊了。周云朵原本柔软的音调变得惊恐而尖锐。

姑娘，应该是你出去，黄老师狞笑着，向她逼近。

轰隆一声倒塌的响动，黄老师扑向了“我”，长沙发翻倒了。

玻璃茶几也被碰碎了。

我和黄老师扭打在一起。

周云朵惊恐地闪到一旁，看我们滚在一堆；半晌她都没缓过来，这时候夜晚的天空突然划过一道闪电，然后停电了，立时屋子里一片漆黑。

周围沉入死寂，我想，这样才对呀。

我想，死亡也该有个死亡的样子，所以刚才发生的事情，是一种不能被认真接受的妄念。

死后的幻想和生前的幻想，大抵无太多区别，皆是不断变形与夸张。

认真的死同认真的活，都可以体现一个人成熟独立的价值。

虽然最后我发现我是产生了幻觉，我旁边并无周云朵，她正在派出所报案，告诉一个年轻英俊的警察我的失踪，但我并未沮丧。

4

我开始构思这个故事，我突然穿梭到了另一个空间，把被堆成碎块的我抛弃，然后我又显现，周云朵人能看见我。

之前，黄老师把我的身体做成了丰盛的一桌肉宴。

他准备了墨尔本甜葡萄酒，刀叉一一备齐，银制烛台立在藕色松木大圆桌中心，闪烁明丽光辉，现在缺少一个漂亮女士同餐。

于是他开始打手机，连约两个女鬼，都被拒绝，第三通打过去，终于说动了一位女鬼，答应马上过来，让黄老师到小区大门边去接她。

女鬼来了，黄老师殷勤备至，说都是自己做的家常菜，叫她随便吃。

女鬼长得不好看，苍老而一脸倦容，夹了两口放嘴里咀嚼完便说饱了。

黄老师问她是不是觉得味道不行。

女鬼说主要是晚上吃得太多会影响她减肥；她强调她一般是中午才多吃，倘若这饭是中午的邀请，她一准多吃点。

黄老师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说，是啊。减肥重要。减肥重要。

但他心中却在骂那女鬼，不知好歹的东西。

黄老师心里骂着，嘴上笑着，风卷残云般吃起来。

想到我，想到对我的仇恨，他就胃口大开，那吃相俨然似一条饿狼，把一旁的女鬼都给震住了。

你吃饭蛮吓人的！女鬼感慨着说，好像被饿了好多天。

我吃东西就这个德行，习惯了，你别介意。黄老师边吞咽边解释。

你不像是在吃东西。女鬼说。

那像什么？

向讨债魔！她哈哈大笑。

好像总感觉有人亏欠了你！她接着说，你充满怨气和杀气。

黄老师心里想，你眼光不错。我现在也想把你吃掉。

此时此刻他完全对这个女鬼失去了兴趣，希望她早点离开。

他呢，要把我吃干净。

我要全部进入他的消化系统，最后变成他的粪便。

虽然是鬼的粪便，但终究与人的并无太大的区别。

最后他大功告成，完美复仇！

我呢，被他排泄到马桶，被水抽走，消失到无影无踪。

5

我继续编造我的故事。

我去了另一个空间，周云朵却不相信。我把一切告诉她，她听完呆若木鸡。

我说，我在另一个空间，可你却能发现我，这是上天的安排吧！

她从震惊中缓过神，说，你没什么变化，只是你看不见我。你依然是个帅气的男子。

她带着安慰般调皮地说，我也很帅气吧，尤其是我小时候，你看过照片的，我们很登对！你是我最喜欢的男孩子，我是你忠实的小宝贝。啊，看你好多了。你明亮的大眼睛瞧我，我看到你没事就行。

我没事。我说。

桌子上有饭菜，一起吃吧。我指指饭厅说道。

你做的？她问。

对。看到冰箱里的五花肉，所以切了炒了一大盘，煤气灶下有大米，煮了饭，还烧了一个黄瓜汤。

哇。不错。看来你比我想象的管用。

哈哈。我能干着呢。

这样非常棒！

那么我们先吃饭，我说，以后我来侍候你，我把你当我的主人。可以吗？

你怎么变得这么可爱！既然你想把我拔高到你的头上，那以后我就做你的女王！

好，女王。

周云朵迈着轻快的小碎步进到饭厅。

这房子很大，两层，带一个前院和后院，后院是花园，种着各色花卉，还有五六株小垂柳和骨干苗条的银杏点缀其间。

房子依山而建，山下有条时断时流的小河，河底的淤泥间漂着很多青蛙，晚上睡觉的时候可以听见它们齐整的叫声，并不感觉喧嚣，倒可以做安眠曲。

这儿不怎么下雨，却也不干燥，阳光也谈不上明媚，照在后面的山上，绿油油的坡林显出几分淡然。一般多云的天气最常见。

现在好像是初春，但又好像初秋。

晚上不冷，白天也不热。

穿过前院，迎接我的是一抹荒地，稀疏的杂草和淡黄的泥块平展开，直延伸到灰白的天际。

房子和山都孤零零，山的背后，我登顶看过，是青蓝色的大海，微浪摇曳，绵延不尽。

这儿是我们的空间，晚上能看到铜钱大小的月亮，散着桔红色的光，又温暖又神奇。

她说，我们的世界便是这样。

我问，什么意思？

她说，很平静简单啊。一切都准备好了，冰箱里有食品，炉灶上有煤气，水和电自然的供应着，不需要操劳，亦无需担忧，舒适地活着即可。

我说，谢谢你，女王，我会无比珍惜这样宝贵的时光。

结语

现实中，一年过去，周云朵长胖了些，把我也忘得差不多了，自然又交了个对象。慢慢我会在她的小脑瓜中彻底消失。

我在另一个空间，她在现实的空间，没法再联络沟通。

她要去过她的生活，我也得过我的日子。

黄老师吃下我，连续三天便秘，然后又拉了两天，终于轻松了，他回到鬼的世界，安然于鬼的生活，但我们还会见面，我们的恩怨才起了个头。

空间固然变换，可存在仍继续，平淡的真实偶尔也会激起骇人的巨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