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仙不常上天庭,每次来都攒了许多政务请天帝裁度,没有两个时辰是断然完不了的。所以全仙会后,刚回到玉楼殿寝室的天帝听闻他来,眉头就拧到了一起。
“东傲国战事频发,百姓死伤无数,上千孤魂齐至冥府喊冤……”
“渚来岛国君百年前枉死,今骸骨寻回,请放魂魄入轮回道往生……”
“洛冰仙之徒修行已满,可入仙班,请勾冥册……”
……
“这些小事,卿自可决断,何须来问本君?”三日盛宴方散,天帝倦意浓重,被紫玉仙扰了半日,早已现出厌烦之色,未等他说完,摆摆手就要起驾。
“君上,还有一事,臣不得不禀!”紫玉仙躬身行礼。
“何事?”
“罪臣潮崖历满千世,昨日完劫……”
天帝的眉锋不由得一耸,身子僵在坐立之间。
“罪臣潮崖……罪臣潮崖……”
那个一起长大一起游历一起打天下的兄弟,那个背靠背迎敌以性命相托的兄弟,那个尽心竭力兢兢业业又恭顺谦和的兄弟,那个长剑相抵目光如灼却终究下不去手的兄弟……
最近,确实常会梦见他,不知是不是因为日子快到了。虽然天帝从未有过期盼的计数,他宁愿选择残忍的遗忘,可毕竟,就算是至尊之神,也总有割舍不掉的情谊。只是往事如烟不可追,既然明知是梦,与其沉溺其中徒增烦恼,不如早早斩断了无痕迹。
真的了无痕迹吗?醒来时的落寞与心痛,瞒得过别人,骗不了自己。
比起可以转过身去偷偷拭泪的天后,天帝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软弱的一面。从坐上至尊之位的那一刻起,他就只能是个高高在上的神,睥睨万物,埋葬真心。
“唉!”叹息,止不住的叹息,下意识的叹息,让紫玉仙几近墨色的瞳仁中跳起一缕烈焰。
“对他的惩罚已经够了,本君会除他仙根,净土安置。卿毋须再管,回去吧……”天帝重新落座,无力地摆摆手。
“是,臣告退。”紫玉仙利落地行礼、退步、转身。退出玉楼殿后,他快步登舆。
阳光灿烂得炫目,他眯起眼睛望向似乎触手可及又相隔万里的红日,感觉胸中跳动的也是如此灼人的一团火焰。风的声响很大,呼呼奔逝如抓不住的光阴。当年种种尚且历历在目,展眼百代轮回,一切物是人非……
“主上,前面有雷雨,撑起屏障吧!”近侍大声提醒。
“停舆!”
“什么?”
“停下!”
近侍猛力急拽,天马一声长嘶,前蹄奋起,巨大的肋翅刹那间遮住头顶光线,蓬散的鬃毛几乎触到八展凌舆华丽的棚盖。
“你们先回去。”紫玉仙一声呼哨,披云兽钻出舆厢,迅速变大,摇头摆尾跺着云阶。他面色凝重,翻身而上,还未坐稳就催促披云兽疾行,留下一众近侍莫名伫立。
披云兽日行千里,可他要去的地方太远,一日飚飞只走了小半路程。月神的座驾凌空划过,紫玉仙抬头看了一眼,眸间掠过一片怅惘。他轻叹一声,拍了拍披云兽浓密的鬣毛,促它继续狂奔。风那么猛,夜那么冷。虽然紫玉仙并不觉得难受,但曾经为人的他知道人间的冬季是何等肃杀何等残酷。
那个人,能早一分早一秒让她欢喜,也是好的吧!
凛冽的朔风扑面而来,将他的发丝齐齐笼到脑后。为了让披云兽省些气力,他几乎是伏在它背上的,连屏障都没有撑,任凭它奔命一般狂飙,将利如刀刃的强风甩到身后。
这是她托他照顾的爱物,纵然是天性爱跑又善跑的神兽,也很令他心疼。养的日子久了,他知道披云兽已与自己心意相通,何况是去见他们最爱的那个人,就算此刻他想要休息,披云兽也不肯吧。于是它载着他恣意狂奔,穿过浩淼星空,也穿过苍茫人世。
奔跑是披云兽的事,紫玉仙的思绪早已如烈风般涌起。
王君潮崖,他并不算认得。毕竟这位传说中的御弟比他年长太多太多,潮崖王年轻时的赫赫威名、累累功绩他都不得亲见。
天帝共有五位兄弟、三位姐妹,但在开天辟地、征伐妖魔、平定四方的洪荒千年,他们或死或伤,或隐或叛,到天帝登位、天庭稳定之时,只剩潮崖王一个了。天帝感念他的忠心扶持,厚待于他。但他能留在天庭,却是因为伤重力微,不足为患。
潮崖王平日居于天庭最偏远的宫苑遥花台,说是修静安养,实是闲置幽禁。勿须朝贺,没有神职,天性寡淡,谦忍随和,这位曾经并肩立于天帝身畔而毫不逊色的叱咤风云的尊贵天神,慢慢被众仙遗忘疏离,连全仙会都没有参加过。
紫玉仙搜寻着脑海中有关潮崖王的记忆,除了雪樱树下颀长斜卧、如玉山将崩的闲散姿容,便是安睡长眠、气息奄奄的病弱之态。不,还有……那个清瘦背影,伶仃侧立,披着柔软的集靥裘,独自走向悠长黢黑的轮回道……
一向遗世独立、与世无争的潮崖王为何突然发起兵变,又是如何长驱直入、攻上玉楼殿、剑锋直指天帝咽喉,更是为何,他明明胜券在握却突然掷剑于地,甘心接受最残酷的惩罚,紫玉仙不知道,就连冥神也想不通。
冥神与潮崖王相交甚厚。当年冥神力战蝠妖王,为剧毒暗箭所伤,几乎跌落九重天。潮崖王飞身来救,割脉取血助他解毒。所以潮崖王落难之后,冥神曾冒险潜入天牢,追问他为何如此糊涂。
“他只是咳了两声,叹道:‘情发于心,事过无悔。’”
冥神的寂灭突兀而诡异。他虽有亲子亲女、一众高徒,还是选择了紫玉仙继任。不仅是因为紫玉仙法术高强、睿智优容,更难得他是素雪公主的知己,对潮崖王又毫无嫉恨怨怼,反倒满是同情钦敬。那晚冥神像个普通老人,拉着紫玉仙的手滔滔不绝诉说往事,毫不避讳地谈及潮崖王。
“潮崖王心地纯良,无心权势,不喜杀戮,却被迫卷入世间最残酷的征伐。
“起初,上古九位元神由洪荒孕出,视为同胞。他们从虚空气海中炼就金木水火土五大主神,分天扩土,共抗妖魔。天帝并非法力最强、功绩最多的一位,却是最有心计最富阴谋的一位。他笼络主神,培植死士,又巧语骗得三位姊妹、两位弟弟支持,妖魔扫尽后回师一战大败长兄,又暗杀次兄、逼走三兄,成为天庭之主。三位长公主得知真相,自废法力,灰心遁世,不知所终。天帝的另一位弟弟,可惜竟连名号都没有传世,起兵反攻,抵抗不成,被天帝一掌震碎魂魄。
“因有了生死之事,世间才有了我冥神。我的生死策上最先记下的却是如此阴暗血腥的神族内耗。
“潮崖王虽洞察一切,但在天帝的忏悔恸哭下软了心肠。况且他自知伤重难愈,除了天帝无人可登至尊之位,为了稳定天庭、造福苍生,只得扶助天帝,隐去真相。天帝登位后勤于政事,惠泽三界。潮崖王终于放心,退居偏院。
“他伤患甚重,法术虽存,体力几与凡人无异,所以天帝并不担心他,连最初的垂询赐药都渐渐免去。屏蔽世间万事、闲居遥花台的潮崖王,日子过得平静安宁。有时与他饮茶,他笑着自嘲为活死人。
“素雪公主的到来,如同在他静若平湖的心上投了一枚石子。
“那个孩子最初如何遇见他,我不得而知。我不常上天庭,偶有政事奏报,就会故意逗留,拖到晚间偷去探望。说来也巧,那次我照例夜访遥花台,三度传音都未见回应,我担心潮崖王旧伤复发,便擅自进入,看到他盘膝端坐玄冰榻,一手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童,一手扣起回生印,轻点在那女童眉心,荡起层层莲雾。我大吃一惊,运功助他护住灵脉。
“月斜时他长舒口气,将女童慢慢放下,看一眼她沉静的睡脸,自己却不由得倒向一边。我赶忙扶住他,责问他为何不顾性命强运险功。他说稚子无辜,不能见死不救。我没再多问,度了些法力给他,他的神色才稍稍回转。西方隐隐闻得月神独角兽的嘶鸣,我不得不离开。后来他曾传书一封,托我翻查生死策中云滇和家可还有人在生。
“数月之后我又偷偷去过一次,一则告诉他和家四十年前灭族,魂魄尽毁,只余残片,成为悬案,二则探看他是否恢复。他倚在玄冰榻上,轻轻嗽了几次,微微颔首,神色十分平静,瞳仁明澈,面若朗月。
“忽然,我感到一丝异样气息,立即站起望向墙角。他拉我坐下,说不必紧张,又笑道,素雪,你的隐身诀功力尚浅,瞒不过此人。
“墙角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是那个女童,头上挽着两个圆髻,眸子湛蓝清透,笑容甜美,腮边浅浅一对梨涡,素色纱裙,衣袂飘举,三蹦两跳扑到他怀中。他怜爱地轻抚女童头顶,令她来拜我,谢我救命之恩。
“那女童乖顺地顿地叩首,用清脆的童音说:‘冥神救命之恩,素雪永生不忘。’我惊异地问她如何知道我是谁,她抬头笑答看过群仙谱。
“她认得我,那时我却不认识她。天帝收义女之事虽然早有耳闻,但我毕竟是外臣,不得一见。此番初会,寥寥数语,便知此女聪慧异常,假以时日必将修为无量。
“素雪公主约莫和我次女年龄相仿,我非常喜爱。我想潮崖王无妻无子,许是太过寂寞,这小小女童如可解他忧思、陪他度日,倒也是件乐事。
“很快,素雪公主就在天庭崭露头角。初次全仙会时大家只是仪式性地礼见,可散会之后冬春异变,她的‘小’把戏着实令众仙大为惊叹。又过了不到百年,听闻她轻松用水阵困住了水神之子,我晓得她背后有高人指点,哈哈大笑。后来听潮涯王细说此阵玄妙,那孩子短短两百年修为竟能达到如此境界,我才大吃一惊。
“有如此高徒,潮崖王本应欣喜,他却皱眉叹息,追悔不已,恨自己一时兴起,未念及后果就传授了五行秘术。
“能有什么后果?不过是小孩子家玩闹。我当时还笑他杞人忧天。不几日帝后争执、封印素雪的消息就不胫而走。之后潮崖王只教她一些有趣的幻术,以及焙香制药之法,还有琴歌舞技,命她修身养性,闲散度日。
“后来不知怎么,潮崖王的身体越来越差,终于连仲夏都难以安度,开始了长达三百年的闭关。
“就在他沉睡之时,八方妖魔入侵,仙魔鏖战开启,素雪公主也参与迎敌。我完全没想到她的法术远在我之上。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天帝解除封印的缘故,但事后静思,无论她如何修习,提升的都只是法力,基本仙诀、招式不会受封印影响。我回忆起她对战炎魔一击制胜的那一招,恍若当年潮崖王击破蝠妖王的‘纵贯长虹’。只是潮崖王善用刚猛劲道,素雪公主却以柔力转圜。潮崖王所用乃烈火戟,公主所使为寒冰剑。可见潮崖王还是私传了她许多凌厉招式,为免招摇,她以自己的劲道和法术融贯,倒是青出于蓝。
“不过猛虎难敌群狼,何况素雪公主不仅要御敌,还要广布结界保护伤者,难免精力耗散,渐渐不支。幸而众仙齐心,妖魔无首,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我们终于击溃妖魔,险中取胜。
“素雪公主倒在通向遥花台正殿的回廊。由于遥花台位置偏僻,靠近西天门,除了我带人刻意退守,也就只有风神、四公主、几位散仙和数十禁卫来防,几乎被妖魔攻陷。素雪公主原本镇守玉楼殿,为了击退那里的妖魔尽快来援,她不惜动用大损元神的水魄冰阵,瞬息退敌,保住正殿。荡平遥花台的妖魔后,她自己终于力猝神危,晕厥过去。
“遥花台正殿的门缓缓开启,冰烟弥散中,潮崖王高高地独立玉阶。他抢前几步抱起公主,反身飞向月宫。
“若说这世间谁最深谙疗伤之法,那莫过于潮崖王了。面对伤重昏睡的素雪公主,我们都束手无策,他却第一时间想到了办法。月宫独有的回生草和药神秘制的凝魄香,佐以他的玄冰榻,勉强稳住了公主的伤势。可要回复心神,就不是法力药力所能及了。
“他将公主留在月宫,玄冰榻也留下了。由一向亲近的月神请旨照顾公主,天帝自然应允。只是天帝不知道,那个几乎被他当作死了一般遗忘的弟弟,也偷偷留在了月宫。
“月宫离得太远,我只去过一次。桂花香气浓郁,遮蔽了清幽药香。素衣素裙的公主合目安睡在墨色玄冰榻上,清瘦的潮崖王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温柔低语。
“‘冥神,你是不是也觉得……’
“一向冷峻的月神,连语气都是冰冷的。
“‘可他们是不可能的!’
“寥寥数语,寒意刺骨。
“我们都知道他们之间不可能有完满的结局。毕竟他是她名义上的王叔,又有半师之分。况且她的身份如此特殊,法力如此高强,她的婚姻,天帝必要细细思忖,善加利用。
“月神曾问过潮崖王如何打算,他说如今不作他想,只希望一直守护素雪,盼她早日醒来。月神点点头,没有阻止,反倒祝福了他们。
“月神说当时潮崖王神态安详,语气平和,眼中满是温情,丝毫未见异状。谁成想十几日后,他忽然幻化神兵攻入玉楼殿,手中长剑直抵天帝咽喉。
“事发突然,我闻讯赶到已过了数日。天帝只说潮崖王受人蛊惑,意图刺君,所幸及时醒悟,悬崖勒马。一时间天界震动,臆测迭出。有说潮崖王走火入魔的,也有说他迷恋妖女为之利用的,还有说天帝的兄弟姐妹里应外合的。我当然知道那些都是无稽之谈。以我对潮崖王的了解,他对过往的仇怨早已放下,现在的权势也毫无兴趣,惑于妖女更是荒谬不经。但我和月神都隐约觉得这事与素雪公主有关。
“焦急等待圣谕的五日,我在天后、月神、狱丞洛冰仙的襄助下悄悄潜入天牢。潮崖王一袭青衫,长发披散,负手立于四面透风的牢笼凝望遥月,伶仃瘦骨,憔悴支离。
“我问他为何要反,又为何放弃,他灰暗的眼眸中燃起烈焰光芒,目光凌厉如刀,眉锋也斜飞入鬓,薄唇微抿,发丝飞扬。我不是第一次见他如此,从前斩妖除魔奋勇迎敌时他就是这般模样,可那都是几千年前的事了,久远到世人都忘记了他战神的威仪。
“战神的模样只能维持一刻,就被剧烈的咳嗽替代。他又回复到我熟悉的样子,断断续续咳了许久,直至吐血,眼神无比哀戚。末了,他只轻轻说了八个字:情发于心,事过无悔。
“他没有解释,大概也无力解释了。我忙着为他续气保命,再顾不上追问。他的内息时强时弱,强时如滔滔天河,奔涌激荡,弱时又如游丝一线,几不可感。以前我曾多番为他疗伤,知道他灵脉受损,内息微弱,但一向平和,从未有过如此强劲的力道,强到我必须运足功力才能勉强疏导,压制是不可能的。虽然我不知他的劲力从何而来,却明白了他为何可以使用最厉害的秘术攻入玉楼殿。
“许是那股内息太强,他脆弱的躯壳承受不住,一时走火入魔也未可知……
“我如此搪塞天后,却心知瞒不过月神。可惜月神没有机会当面问问潮崖王,而我最后的一次询问,他也并未正面作答。
“圣谕传来,居然令我接旨。拿到圣谕的时候我吃了一惊,因为天帝并非降了死罪,而是要将潮崖王削除神籍,贬入人界,送堕轮回,历尽人间酷刑,世世死于非命,千代完劫。
“我看着那刚硬的字迹,不知该喜该悲。若说天帝仁善留他一命,这惩罚实在太过酷烈,不如一死来得痛快。可若说天帝狠心,到底规定了期限,而且偏偏传谕给我,分明是默许我护他助他。一时间我琢磨不透天帝的用意,可既然圣谕已下,各路神仙也没有异议,我也就想着便宜行事了。
“作为冥神,我本可知人寿数、掌人生死,然而潮崖王的生死策消失无踪,唯有度华烛微光恒烁。他就隐没在芸芸众生之中受苦受难,我却不知他到底身在何方,只能徒劳地找寻,连叹息都不敢在人前。
“天界中与潮崖王有关联的神仙甚少,而且多是相敬相友,我实在想不出除了天帝谁还有能力和动机安排他的宿命。可若是天帝,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天帝对潮涯王的痛恨和畏惧在情理之中。毕竟一代至尊,被全心信任之人直逼命门,靠跪地求饶、发妻泣诉得免一死,威严尽扫。如此秘事不可外扬,亲下杀手也引众臣非议。不斩尽杀绝,永除后患,他必会骨鲠在喉,寝食难安。”紫玉仙冷笑一声,愤然陈词。
“是啊……”冥神眼帘低垂,喉间蓦地一耸,睁大双眼盯着紫玉仙问道:“既是天宫秘事,你如何知道得如此详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