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是个爱喝酒的人,逢年过节小酌几杯。偶尔喝白的,大多数时间喜欢黄酒。
我们那里把“黄酒”叫“老酒”,把“喝酒”叫“咪一咪老酒”。这种微醺的快乐,只有老烟枪才能感同身受。
黄酒度数不高,口味温和,宜室宜家。
朋友的姑婆善于酿酒。她用上等糯米制酒。浸米、蒸饭、晾饭、开耙、发酵、煎酒、包装,全部一人操办。到了春节,她总会捧出一坛坛好酒招待亲友。谁翘了一下大拇指,谁夸了一声“好”,她记得清清楚楚,下次再做劲头更足了。
琥珀色的黄酒入口,其酒力好像一条光滑的丝绸,温柔地浸润着你,直到把你缠醉,醉得朦朦胧胧,醉到情仇皆忘。
老人告诉我,最好的黄酒要属绍兴的“女儿红”。姑娘刚出生就要封了酒坛埋在地下,最好是埋在桂花树下。等到姑娘出阁,一家人掘酒请客。
鞭炮齐鸣,鼓乐齐喧。“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瑚”。此时,十八年的女儿红已经上桌启封。颜色纯净可爱,香味馥郁浓烈,一旦入喉,甜、酸、苦、辛、鲜、涩,正好是人生必须经历的滋味。
黄酒,百姓爱喝,文人雅士也很青睐。唐伯虎更是一刻也离不开这杯“老酒”。
酒,是他的知己。对酒,他是又爱又恨。
故事就从这出《唐伯虎落第》的越剧开始讲起。
破屋,蓬窗,打翻的墨盒,踩折的笔杆,踏满脚印的画轴。最醒目的,是那撕成两爿的婚书。
地上半躺着一个人。头巾歪斜,扇子坠落,洁白的长衫覆满尘灰,却浑然不顾。
右手握着酒壶,左手擎着酒杯,对着墙上的影子,无菜无肴,自斟自饮。喝到尽兴处,索性抛掉酒杯,拿酒壶对着嘴,咕咚咕咚灌个够。
一会儿嚎啕,一会儿大笑,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恼怒,一会儿癫狂一会儿恨,一会儿放浪一会儿疯。
今晚的月亮格外圆,格外亮。它始终乜斜眼睛,嘲弄着眼前这位才子。
他,就是唐伯虎,一个因科场舞弊案而蒙冤的唐伯虎。一个永远失去了做官资格的唐伯虎。一个从天堂跌向炼狱,连亲人都抛弃他的唐伯虎。
酒入愁肠愁更愁。毕竟,曾经的他,有过花团锦绣的前程。
他少年才俊,博雅多识。11岁,琴书诗画就声名远播。16岁夺得了童子试第一名。29岁又夺得乡试第一名。人人都夸他“天授奇颖,才锋无前”。“江南四大才子之首”就这样传了出去。那时候,每个人都觉得,这小子将来一定能建功立业,再不济,富贵荣华总是跑不了,光耀门楣总是可以的。
唐伯虎也是这么想。他从小恃才傲物。看不顺眼,来了大官也不理;看顺眼了,哪怕是引车卖浆者,也会把心掏给你。
如此处事,背地里结下一大堆冤家,为后来的科场舞弊案埋下伏笔。
可那时唐伯虎年轻气盛,从没有把这些“碌碡们”放在心上。
谁料,命运在1498年的科考上画了一个圈。圈去了春意盎然。圈来了凛凛寒冬。
那一年,唐伯虎与江阴巨富徐经同行。两人一见如故,一同拜访了主考官程敏政。程大人对唐伯虎的文才大加赞赏。
这一次的考题又怪又偏。很多考生别说做,连听都没有听说过。考榜出来后,另一位主考官感叹试卷太难,只有一位学生答得入情入理。爱才如命的程敏政顺口道:“那人一定是唐伯虎。”
这下闯了大祸。政敌立刻抓住把柄,弹劾程敏政“泄露考题,科场舞弊”,迅速将他和唐伯虎、徐经下了大理寺狱。由于唐伯虎名气太大,性格太傲,朝堂上有人要给他点颜色看看,遂命锦衣卫严刑拷打,一定要做成“铁案”。
徐经经不起摧残,供认他用一块金子打通程敏政亲随,盗取试题走漏给唐伯虎。后经刑部、吏部会审,又推翻自己口供,说是“屈打成招”。
后来皇帝下旨平反,一切尘埃落定。只是唐伯虎青云之路从此断绝。
那天,他灰溜溜地回到家里。还没开口,妻子陆氏就迎了上来,百般殷勤服侍。陆氏以为他必然高中,满心欢喜做了一大桌菜,还特意温了一壶黄酒作为犒劳。
他说自己做不了官了。陆氏不信,以为丈夫考验她,于是赌咒发誓,不管有钱没钱都会患难与共,绝不变心。
唐伯虎被感动了。他把事情原委跟妻子详细诉说。压抑多时的委屈得到了释放。他很想把头埋进爱人的怀里好好哭一场。
听着听着,陆氏的脸变得铁青。
“啪”,唐伯虎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紧接着,污言秽语暴风雨一样袭来。
满地翻滚的陆氏哭够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拍手拍脚地叫命苦,骂爹娘,恨媒人,诅咒着同床共枕的丈夫。
家中唯一一点值钱的东西被陆氏的丫鬟包裹好,带回了陆家。临走时,丫鬟还不忘啐他一口。
亲友们前来相劝,却不忘在关键时刻撂下几句看似无意的“玩笑话”,往他受伤的心又扎了一刀。
连看家狗也不认主人,朝他狂吠。
只剩他一个人了。
天没崩,地没裂,海没枯,石没烂。只是发誓伴他左右的人不在了。
他被陆氏“休”了。
再次向着月亮举杯。
一弯冷月照寒窗,
秋风飕飕落叶黄,
欲举杯酒邀月饮,
酒尽壶空意茫茫,
陆昭容席卷一空下堂去,
莫恨她永成怨偶不成双。
从来是贫居闹市无人问,
小庵中唯有胸中万壑藏,
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电,
我这个六如居士甘荒唐。
醉挥羊毫舒愤懑,
难禁热泪落胸膛。
打开被踩扁的画轴,那是他精心绘制的美人执扇图。今日重见感慨万千:
秋来纨扇合收藏,
何事佳人重感伤,
请把世情详细看,
大都谁不逐炎凉。
做什么学问!求什么功名!以后我就在醉中生,醉中死,做一个自由自在的醉中仙。
头痛得很,昏昏欲睡。恍惚间,画像上的美女活了,莲步轻移,来到唐伯虎的身边,替他盖上衣衫。
她俯身轻轻地说:
你是个江南第一真才子,
怎奈何傲骨天生不合时。不是名利场中客,难以逢迎媚上司。
只为你画扇讥刺无顾忌,
招来了小人报复暗切齿。
为什么代代贤才遭贬黜,
要看透奸邪当道惯营私。
纵然你上书能得黄金印,
怕日后宦海沉舟悔已迟。
“那么,我将来的出路又在哪里呢?”唐伯虎茫然地问。
画中美女轻盈一笑:
历代状元多多少,能有几个为人知。
文以载道诗言志,笔似灵峰墨作池。
艺海善得丹青理,万里江山入画诗。
浮名浮利君何取,
天生个风流唐寅绝代诗人大画师。
“好啊,讲得好啊!听君一席话,云开雾散,柳暗花明啊!”
唐伯虎向着画中人深深稽首。
从此,官场少了一个风流才子,民间多了一个诗画双绝的艺术家。
据说,他时常边饮酒边吟诵边作画。诵的就是那首著名的《桃花诗》:
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也许,唐伯虎已经真正参透了这杯“老酒”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