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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再往姜阿姨这边靠近一点。”
“啊,可以了,背后石头上的字都露出来了。”
“拍了哦,不要眨眼哦。”
“1-2-3,好。”
点开手机相册,“今天”一栏下几乎全是她们俩人的合影,间或穿插几张四人的合照。
也许个矮又略显肥胖的妈妈缺乏自信,加之她风风火火的个性,不假思索地认为自已和连衣裙是极不相配的。夏天她更倾向质地薄软、棉麻材质九分长的裤子,穿搭一成不变的几件深色条纹T恤。
一大早拎着小包出门,去门球场练习是她每天必做的功课。如果社区组织门球比赛,只要年龄符合,她总是积极报名参加。比赛前更是投入大量精力专注练习。她告诉秀秀,妈妈打的是九号压场球,这就意味着我在球队里仅次于打一号球的队长——相当于二号人物,我不能给球队丢脸。
妈妈不喜上传个人照片到微信朋友圈上,她说,我不上照。脸上都是斑。
但若在门球比赛中获奖,则会让秀秀把球队每个球员的照片合集排版,她的一张个人照放在末端角落。照片中,妈妈站在球场中央,手握球杆、弯腰侧头,紧紧瞄准目标。一时朋友圈上点赞无数。妈妈一脸惊讶,笑眯眯地说,啊,没想到,这么多人给我竖大拇指呢。集体荣誉对妈妈而言很重要。她害怕自己变老变得无用。
虽一再提醒,她仍旧不时忘记戴上秀秀给她买的那顶宽边的米色遮阳帽。望着她略驮的背和与身材比例不时分协调的硕大乳房,刚毅紧绷的嘴唇——秀秀总忍不住把右手温热的手心贴上妈妈的背——好胜的妈妈让秀秀联想到遥远的冷兵器时期的战士。
“啊,妈妈,不用担心……我……”她心里默默念叨,无声的暖流通过手心传导,缓缓流向妈妈身体里一个个小细胞,说不定敏感的微生物都察觉到了。每当这时,妈妈总以一声叹息来回应。
但今天她一改往日的风格——估计是特意为拍照准备的——一条及膝的香云纱印花裙,手腕上的翡翠手镯是早几年去云南时买的,最近见到它是三年前在她妹妹的生日宴席上(宴席结束才过去两个月,秀秀的阿姨突然病情恶化去世了)。
前天晚上她去小区对面的理发店把稀疏的直发烫成卷发,昨天上午她又自个儿对着镜子焗油,焗油膏的颜色盖住了白发,同时也把黑发染成了浅棕色。
直到下午爸爸开车和她一起去高铁站接姜阿姨两口子前,妈妈一直在房间的衣橱里翻找衣服。床上堆积着这几年妈妈在折扣服装店、外贸店换季时购入的衣物,她曾为不失时机地出手在价格极优惠时买入而庆幸。这一刻她焦虑的眼神游走在一堆廉价商品间,不知道该穿哪一件才能让她在朋友面前显得体面。
她变得忐忑不安已有一阵子,从接到那个电话开始,她重复了好几年的生活习惯一下子被搅乱了。
“我们有三十多年没见了。”就在上个星期,妈妈忽然接到她年轻时的朋友姜阿姨的电话。妈妈说完这句话,靠在椅子上发呆。
对于阔别久远老朋友的拜访她并没有流露太多的期盼和喜悦,相反,她严肃呆滞的表情似乎并不欢迎他们即将的到来。尤其看到秀秀爸爸一副劲头十足的模样——向女儿咨询起附近的旅游景点,在手机百度上搜索旅游攻略,安排周边的酒店食宿时,显得更加冷淡了。
他们在树荫下休息时,秀秀趁机挑选几张照片发到新创建的五人朋友群上。点开一张,拇指和食指放在手机屏上向反方向拉伸。
明明拍照时注意观察了她们一刹那间的表情,是在认为最佳时机时按下确认键,可是放大的照片里,极难选出两人的神态同时能让人满意的一张。
眼睛张开和闭合步调不一致,或心不在焉望向别处;妈妈笑得过于刻意脸部表情生硬,仿佛因难得的重逢乐极生悲了似的。有一张照片中妈妈挺起胸脯——也许是为了掩饰略驮的背——结果撑起双肩,像站在舞台上开唱前一刹那、一本正经的女高音歌唱家。
反观照片中的姜阿姨落落大方,六十来岁的年纪皮肤白净细膩,高挑的身材,一条碎花长裙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优雅的气质,时不时伸出兰花指在镜头前摆出各种姿势。如同一对陌生的姐妹,她们手拉着手站在一起,恰巧她们的名字都叫兰。
她们各自的丈夫站在镜头外,眼神在自已的妻子和别人的妻子之间游离,暗暗比较,有那么一瞬间,秀秀从爸爸的眼角里读出了一闪而过、人之常情的喜恶。
好不容易精挑细选了几张,在照片编辑里对妈妈的脸部皮肤和身材尽量做一些技术上的处理,尽量让照片里的两位老人同时展现出年轻的风采,然后发送到“天涯共此时”的群上。
群名是秀秀爸爸取的,为此他还颇为得意。
“可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是对天各一方的友人表达思念,你们不是正相见?不合适吧?”秀秀忍不住小声问道。
“你不懂。”这是爸爸常说的一句话。
此刻他们正笑吟吟地围成半圈,路边草丛里橙色、黄色的小野菊,蓝紫色、玫红的蓝猪耳以及水塘边开花的沿阶草吸引了他们。确切说是姜阿姨被这些可爱的小花打动了,她掏出手机蹲下身子耐心地把它们收录到镜头里。她秀颀的手指每指到一处,轻声细语地叫着它们的名字,两位男士的目光便忙不迭地跟着转,频频点头。
起先妈妈也和他们站在一处,过了会儿大概感到好像没她啥事,便摘下帽子在离他们几步远的树荫里呆呆站着,攥紧手里的帽子当蒲扇对着红通通的脸使劲地一扇一扇。
夏日的阳光透过一片片浓郁的树叶,斑斑驳驳铺撒在石板上,像从天而降碎了一地的玻璃一闪一闪。忽然飘过丝丝缕缕的凉风,“真凉快啊。”妈妈停止扇动,抬起头——脖颈处皱褶的皮肤被秀秀看在眼里,如果不是妈妈,只从一个外人的眼光,可能会更喜欢姜阿姨吧——这是只有躲在浓荫里才能享受到的片刻凉爽。
他们三个站在水塘边挪不开脚步,姜阿姨身体微微前倾,她的视线锁定了水塘里欢快戏水的四只鸭子。
秀秀捕捉着他们自然状态下的神情,抓紧摄取了几组镜头。她走到爸爸身边,挨着爸爸时不经意碰到了他的手臂。爸爸回头时看到了站在边上离他们一段距离的妈妈。
“秀秀妈,站那么远干嘛。”爸爸双手背在身后,面有愠色,但语气还算温和。
姜阿姨夫妻俩这才注意到一边的妈妈,“兰,快来看呀。”姜阿姨转过头向妈妈招手。
四只鸭子。三只绿头鸭,另外一只是白色的。很显然绿头鸭们是一起玩的伙伴:它们的脚蹼如桨般有节奏地不停划水,游来游去转圈圈,时而左右相随,时而前后相随。一会儿头猛扎进水里,露出圆滚滚的屁股,一会儿抖动羽毛扑腾着水花。尽管白鸭在它们面前扇动翅膀,想方设法博取它们的好感或是故意捣蛋来引起关注,但最后它还是失望地跳上水塘中央的岩石,孤单地梳理着白色的羽毛。
秀秀提醒爸爸,赶紧去下一站:博物馆。她担心户外的高温四位老人的身体会吃不消。
“老金,今年的高温持续的久吧,六月中旬开始一直这种天气。”
金叔叔提醒姜阿姨仔细看脚下的路,一边回应爸爸的话。“我们那边也差不多,最高气温在四十度左右。同属一个省嘛。像这样持续高温,近几年里还是头一回吧。”
“是啊,尤其立秋后炎热有增无减。”
他们不约而同地仰头,望着穿梭在叶片间跳动的银色阳光。烈日炙烤着大地。
爸爸兴致勃勃边走边说:“年初呢,雪下了一场又一场,较之往年也够异常了。听有经验的农人说,今年的夏天将热得够呛。果然。”
秀秀先去露天停车场取车,曝晒下的汽车手一碰到哪里都是烫。她赶紧开足空调,吹出来的风也是热的。关上车门。跑到路边的树荫下,等着汽车内的温度稍稍下降些。
水泥地面蒸腾的热气扑在脸上。她回头看看他们,四人的身影在林间小径上走走停停,边比划边聊天,聊风景聊以前的事。他们的举止和笑容像极了年轻人。金叔叔和爸爸聊得最欢,姜阿姨时不时哈哈笑着插上几句,妈妈是那只落单的白羽毛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