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年前的西方,莎士比亚让十四岁的罗密欧和朱丽叶向黑暗的中世纪砸出流弹,让哈姆莱特站在伊丽莎白时代舞台上发出“生存还是毁灭”这一声怒吼。
平地起惊雷,西方的文艺复兴终于拉开帷幕。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东方世界,汤显祖也用他的笔勾画出“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的游园惊梦。
太守之女,爱踏春阳,梦一书生,折柳婚配,梦醒归来,郁郁难言,终为情死。
都是女子为情所死的故事,知道朱丽叶的人多,认识柳生的人却很少。更有意思的是莎士比亚在遥远的西方世界,而汤显祖却植根于我们所日日面对的黄土大地。
之所以有如此的感叹,因为我自己也是读遍了莎士比亚,也不曾读过一本“临川四梦”。
以前看不懂“咿咿呀呀”背后讲的到底是什么故事,等现在看懂了,才知汤显祖写的梦是现代的,是睿智的,他的“似水流年”,他的“如花美眷”,以氤氲质雅、洁净柔软的方式把同样黑暗的明朝社会,撕了一个口子。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世人四梦
提到“临川四梦”一般人都会首推《紫钗记》,把它奉为“第一梦”。而我却觉得《牡丹亭》才是“四梦”中的集大成者,借爱情的长矛向世俗发出的奋力反抗。
三月春日,小姐得进园中,见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赋予断井残垣。感叹自己空有绮年玉貌,却“三春好处无人见”。
故而伤感生梦,梦里见一书生折柳,情愫渐生,约定三生。
醒来后不见书生,郁结而死。
三年后,柳生上京,化为魂魄,再续梦中前缘。
最终还魂,结为夫妻,此即为“杜丽娘慕色还魂”。
汤翁笔下的“梦”,是一个虚构出来的自由空间。此空间外诸多礼法,行事不可为所欲为。
空间内可行“大胆”之事,不受礼法约束,不受社会指责。杜丽娘被《诗经》启蒙,追求自由爱情,反对她爹对婚姻门第的讲究。
在梦里她的接受柳生的感情,与其私定终身,她的天性得到前所未有的释放。
“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汤翁告诉我们,这是梦中的世界,何必当真。所以他借花神之口,替杜丽娘开脱:“此女犯乃梦中之罪,如晓风残月,且他父亲为官清正,单生一女,可以耽饶。”
而在《紫钗记》里,汤翁以“黄衣客强合鞋儿梦”的梦境,黄衫客仗义的成全,最终借助“侠义”的力量,成全霍小玉和李益“情”的圆满。
读过《霍小玉传》我们都知道,小玉和李益根本不可能,她对他用情至深,而他不过是为了成全自己风流倜傥的意愿。
她是名妓,他是仕子,他们中间隔了一条叫“现实”的河流。
而汤翁巧妙的借“梦”跨越了这条河流,这是他的伟大之处,保留了“情爱”的最大价值,也没有破坏当时社会赖以为生的“平衡”。
所以梦里的杜丽娘大胆活泼,肆意妄为,回魂之后的她又重新做回了太守家知书达理的小姐,嫁给柳生,相夫教子。
如果说《牡丹亭》与《紫钗记》是执着追求,那《南柯记》与《邯郸记》便是豁然放手。
《南柯记》里的淳于棼,好酒如命,酒醉入梦。遂入蚁国,配于公主,守于南柯,政才显著,硕果颇多。
然公主亡,被人陷害,重返人间。
重寻蚁国,却发现只是院中槐树下的小小蚁穴。
瞬间梦醒。
而《邯郸记》中的卢生更是一梦醒来身边荒凉米饭未熟。叹人生,似黄粱,浮生稊米,都付与锅滚汤。
很多人说看了汤翁的《邯郸记》和《南柯记》,对日复一日追名逐利的生活,有了厌倦感和疲惫感,大起大落几十年,到头来都是空空一梦,正所谓:因情入道,即幻悟真。
情爱令人痴苦,恨意让人不平,名利灼伤人心,钱财使人迷陷,不过人间四梦,转瞬即逝。
世人追此四梦,不过都追了辛苦。
人们都说汤翁用他写的梦,来破我们的痴梦,以梦破梦。可我觉得汤翁是他写的梦,来看清自己的梦。
汤翁之梦
人易老,事多妨,梦难长。一点深情,三分浅土,半壁斜阳。
汤翁出身书香世家,早有才名,21岁中举,现在我们看汤翁都觉得他“浪漫,通透。”
而当时汤翁也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传统读书人,有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入世理想。
可汤翁不幸,耿直的他得罪了首辅张居正,张居正听闻他的才名,想招揽陪自家儿子作“陪考”,汤翁婉拒,微笑说之:“实不愿,失身为女。”
这一落弟,就落到他33岁,那年他中了进士。此前一年,张居正去世。
其实现在看来,汤翁的坚持其实没多大意义,骨子里读书人的“尊严”害惨了他。从当时情形来看,张居正的几个儿子,也非凡物,第五子张允修更是留下了“愿将心化铮铮铁,万死丛中气不磨!”这样的传世名句。
张居正暗点他们和汤翁做进士,实乃官场平常所见,不足为奇,汤翁的坚持让他付出了十几年的等待代价,焉知可值?
汤翁的政治抱负并未得到实现,哪怕是他悲恨交加写出的《论辅臣科臣疏》,揭露黑暗,抨击朝廷,也只是惹得神宗不悦,被贬广东。
汤翁和所有读书人一样,盼望遇到一个圣明的君主,一个清明的朝廷。可他看不穿当时形式,明朝河山早已风雨飘摇。
汤翁最终到了浙江遂昌,做了一个小小知县,他依然有自己的想法:官也清,吏也清,村民无事到公庭。
他积极治理,雷厉风行,是一方好官,他杀强盗保民安定,他纵囚观灯不失仁慈。
只是明朝国运,早如溃瓜,处处皆烂。1596年政府开始征收税矿,宦官充任的矿监税使遍布天下。
“三辅嗷嗷,民不聊生。”遂昌地多金、银之矿,根本无法应付即将到来的矿监税。
1598年,汤翁深感其类,厌透了官场生活,去官还乡。
俯迹自沾衣,驱车从此去。勉矣后来人,当知心所悟。
汤翁的入世梦,至此结束,散落天涯。
回乡之后汤翁开始写戏曲,他在戏曲里“生天、生地、生鬼、生神,极人物之万途,攒古今之千变。”
就这样他写出了“临川四梦”,他曾开玩笑说:“词家四种(临川四梦),里巷儿童之技。人知其乐,不知其悲。”
隔了400多年后,现在我们跨过时空的距离来看汤翁所写的一个个“梦”,看他“梦”里高唱那一句句词,知道多次是暗含他自己的影子,和他未曾实现的梦想:征徭薄,米谷多,官民易亲风景和,老的醉颜酡,后生鼓腹歌。
而当时大家又怎么会在意那甜甜蜜蜜的男女情爱下,发现那一场场战争的暗示,发现那一个个人物所代表的反抗和斗争精神。
人们不过是在茶余饭后捧起那一卷卷“咿呀”唱词,打发下无聊光阴,谁又会细细去想那些词背后的关联。
最多的也不过是阁楼小姐泪流满面,仕途才子若有所思。
月明云淡露华浓,落叶惊残梦,这是哪家的公子,入了东家小姐的梦,又作了西家姑娘的风。
那大概是汤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