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家的女孩喜欢吃红豆糕,每周日早晨他都会看到卖红豆糕的小贩把三轮车停在她家门口的桐树下,吆喝几声“红豆糕来”,女孩就会踢嗒踢嗒的跑出来,先拿上一块塞到嘴里,然后就要上一大袋,乐呵呵的跑回去。
女孩叫红豆,她还特意告诉他是红豆生南国的红豆。那天他正在院子里看书,一只黄白相间的猫跑了进来,女孩就跟在后边抱起那只猫,他们就这样认识了。他是从江北来到这个小镇不久的外乡人,还听不习惯吴侬软语的温软,但这女孩子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告诉他,她叫红豆,然后拿起他捧着的《全唐诗》翻了一会儿说:“你看,就是‘红豆生南国’的红豆,我很有名的。”
那一刻他似乎回到了少年时,女孩不过二十岁的样子,他微笑的看着她,那只猫在她怀里不安分的晃来晃去,她把书还给他,抱着猫又一路小跑出去,留下一阵清香。
第二天一大早她来借书,是那本《全唐诗》,他问她:“你爱读诗吗?”
她忽然一脸严肃的说:“我是红豆,红豆怎么能不喜欢读诗呢?”他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扑哧笑了出来,她见他笑了就晃了晃手里的书:“拿走了。”他尚来不及答话,她便又一溜烟跑走了,然后就听到她在隔壁的院子里大声的读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他仰头看着隔壁的院墙,笑着摇了摇头。
他正在写一本关于江浙一带民俗考察的书,他喜欢这样融入到一个地域的日常中来。他认为日常才是我们生命中最不能辜负的光阴,我们大概这几十年的日子里许许多多的时间都赋予了日常,而那些我们认为重要的时刻在许多年过去之后也不过留个念想。他深入到这江南的生活中来,听不见城市的喧闹,每晚入睡时都有欸乃的桨声,醒来时也是在这湿滑的声音中醒来。只是之后的每天除了桨声欸乃还伴着一个清脆的读书声。
红豆读诗有个习惯,要先用家乡话念一遍,再用普通话念一遍,倒像是特意念给他听似的。他也在她的声音中慢慢学会分辨出那些吴侬软语的声声切切,如音乐一般,他听着听着就痴迷上这转转念念的语言。他会在院墙边仰着头跟着她小声的念,他忽然想记下来,把女孩记录在他的行囊中,他想将这美妙的声音带走。
他终于走进了隔壁的院门,轻轻的敲了敲,猫在屋顶上警惕的看了他一眼跑走了。女孩依然小跑过来仰起头笑着看他:“请进,请进,作为邻居,你这还是第一次拜访呢。”
他无奈的摇了摇头,她却伸出手来牵着他走了进去。院子里种满了各样的花花草草,有铃兰,有杜鹃,西南角还有一颗栀子树。一个中年女人从屋里出来,是她母亲,笑着招呼他,说的是江苏话,他知道是让他进屋去,他说在院子里坐坐就可以了。女人拿了两个小凳子出来,又去屋里端了果盘,他连说客气客气,女孩却只看着她笑,说:“你像王维!”
这让他惊讶的把要去拿苹果的手搁在半空,怔怔的看着她,他咳嗽了一声来掩饰这忽然的尴尬,拿起苹果咬了一口。女孩踢嗒踢嗒跑回屋里拿了一包东西说:“吃!可好吃呢!”他打开袋子一看,正是她最喜欢的红豆糕:“你那么爱吃红豆糕啊,难道跟你的名字有关?”
红豆说:“说不定呢,反正我和阿爸都爱吃。”说着从袋里拿出糕来掰开,给他一块,自己往嘴里塞了一块。旁边她母亲笑着打了她一下,两人嘟囔了几句,大概是嫌她吃得太快。红豆抿了下嘴,示意他快吃。他咬了一口,味道香甜,她说:“你吃的出相思的味道吗?”
她似乎总是让他猝不及防,只好讪笑一下,赶紧把手里的红豆糕吃完,她又问他他是来这里做什么的,他告诉她后,她高兴的一跳说:“我跟你一起吧,反正你对这地方也不熟,我还可以给你做向导嘛!”
第二天她便早早的过来,他没听见读诗的声音,推开房门一看,她已是在院里了。他跟她说今天要去走访几家住户,最好不只限于本镇,他想了解一下本地独特的端午节风俗。他们先在本镇走访了几家,然后便坐车赶往下一个镇。车还没走,红豆忽然指着窗外说:“看!喜鹊!”他偏过头去,果然一只喜鹊站在旁边的香樟树上,吱吱的叫着,似乎在招朋引伴。
“今天一定是好兆头,这里难得见喜鹊的。”
被她这么一说,他心里就像被什么挠着一样,却又搔不到那痒处。他本来平静的心,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现在他看山有薄雾,看水起涟漪,心也变得如这江南轻轻的风,细细的雨,缥缈无着,溶在吴侬软语的漩涡里。她只顾微笑的看着他,似乎他已无处可遁,却又心甘情愿。
下车后他们来到一条小河边,红豆挽起裤管就下到河里,他赶忙说:“你小心些!”
红豆孩子气的学了一句:“你小心些!哈哈,我们江南人哪有怕水的,倒是你,要不要下来玩!”
他的玩心也被她勾了起来,当下脱了鞋袜,赤脚踏进水里,水温正好,就是脚底有些湿滑,正想着果然扑通一声栽在了水里。红豆在前边笑得合不拢嘴,他也跟着笑了起来,她过来把他拉起来说:“说了让你小心点,看你!”
他笑笑说:“年纪大了,不比你们。”
“哟,你才多大啊就开始卖老!”
“三十出头了。”
“子曰:‘三十而立’,你这才刚立起来呢。”
他心里却不由的惆怅起来,为这美好的年华,这可爱的姑娘。他的年华已经过了,那少年时的意气风发,已经被风吹散,被雨打湿,开始时的清欢,落幕时的惆怅,以及中间所有的细语微澜,都是少年事!他知道他跟她不在一条水平线上,此刻他却又恨自己的清醒。
他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昨天怎么说我像王维?”
红豆一副就猜到他会问的样子摇头晃脑的说:“‘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是王维写的。”
他忽然就红了脸,她走近他说:“红豆最相思,你知道吗?”
他低声的说:“你理解错了,这首诗是写友情的,原名为《江上赠李龟年》。”
他没敢抬头,也听不见她的声音,在河的倒影里,她哭了,他只能过去拥抱她,她一直重复着:“我以为是写爱情的。”他何尝不希望那是写爱情的,但正因为不是,他才能有一个理由拒绝她,他知道此时的她不过是一时的少女心动,他不能误了她,她的爱情不会是这样的,她要等的人应该是个如她一般的少年。
当晚回去后,他便开始收拾行李,他知道不能再在这里久留,整理书架的时候才想起那本《全唐诗》还在红豆那里,他当然不会再过去拿了。一晚上辗转反侧,他想山想水,却哪里都是她的影子。好不容易挨到破晓,天刚微微亮,他尚没有听见读诗的声音便赶紧拖着行李往外走,刚打开门,就看见脚下放着那本《全唐诗》。拿起来才发现里面夹着一包红豆,还有一张明信片,底子正是王维的那首诗,上面是娟秀的字迹:“在错误的世间遇见对的人,是一种无奈。希望你记住,在南国你遇见过一个叫红豆的女孩,从此,你便沾染了相思。”
他抬起头,望着红豆家的院墙,此时,一阵清脆的声音传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只是那声音不再婉转,而是含着些许哀怨的,他不禁簌簌的落下泪来,但他没有去敲门,若敲了,便走不了了,他知道的,她也知道。他们隔着这扇门,任相思沾染,却都不能往前越一步,他擦了擦眼睛,用力攥着手里的红豆,疾步走进了清晨的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