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有个心愿,就是能够通过文字去回忆我的父亲。生活的奔波忙碌,琐碎繁杂的事宜,让我无从下手。也好吧,就慢慢写,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东西。
父亲生于1950年,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父亲已经去世21年之久,我对于他的记忆零散到近乎苍白,唯一清晰的场景就是他去世那晚,烟花照的天空如同白昼,因为那天是正月十五。父亲去世半个月,哥哥娶嫂子进门,原本是父亲选好的日子,只是他再也看不到了。很多年后,我们兄妹散落各地,清明的纸钱都要母亲亲自烧给他。我不知道他是否会对我们失望,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想念我们。有人说我们和逝去的亲人会在另一个空间里重逢,我常常在想如果再见到父亲,我会说什么?也许我什么都说不出吧,我只想喊一声:爸爸,他回应我就够了。生活的苦难、各自的经历都不要提及,那一瞬间的爱弥足珍贵。
父亲的一生是苦涩的,他一岁还在蹒跚学步的时候,奶奶磨面时被牛踢到肚子,应该是踢破了内脏,家里5个孩子,穷的揭不开锅,爷爷又是好吃懒做的主,她就拖着,疼的扛不住也咬牙坚持,半年后奶奶走了,那个时候父亲还没有断奶。奶奶断气了,在外面玩的父亲听见哭声跑进屋里,喊着娘还要掀开衣服找奶吃。十岁的大伯把挣扎的父亲拖出去,每每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就止不住,一岁半的孩子本该在妈妈怀里撒娇玩闹,他却要披麻戴孝埋葬母亲,他只知道见不到母亲没有奶吃了,殊不知这世上最爱他的人从此长眠地下,此生不复相见。
最大的姑姑当时也不过14、5岁,又当爹又当妈照顾四个弟弟妹妹,那种窘迫我无法体会,也无法感同身受。我只知道她们一定哭过、闹过,依偎在角落里想念过妈妈。爷爷爱喝酒,喝多了就打人。奶奶在的时候,把孩子们都藏进床底下,让爷爷打自己,打累了就停手。没有母亲庇佑的孩子们,姑姑就成了首当其冲的挨打对象,护着弟弟妹妹们,哭的越大声,打得越厉害,姑姑挨打没掉过一滴眼泪,因为那样可以很快结束挨打。父亲最小,把姐姐当成娘,他在姐姐的背上长大成人。姐姐走哪都要背着他,吃不饱饭的年景,靠红薯过活的日子,大姑姑忍着饿把口粮匀给弟妹,全身浮肿,个头更是再没长过,相亲的人挑挑拣拣,怕她难生养。后来姐姐嫁人了,就嫁在隔壁村上,白天伺候公婆一家,晚上大家都睡下了,她再回娘家,给弟妹们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父亲走的那天因为长期卧床已经神志不清,他没有交代一句身后事,反复喊着:姐姐、姐姐……大姑姑赶来时,他已经咽气,不知道最后的时光里父亲想到了什么,他这一生没有感受过母爱,有的只是姐姐给他的温暖。2018年大姑姑去世,临终前哥哥日夜和家人守候在她床前,迷糊的时候,拉着我哥哥的手:三啊,锅里还有半个红薯,姐没吃,你赶紧吃了吧……病榻前家人们哭作一团,姑姑走了,他们姐弟应该早已相见,在那个没有苦难的世界里,好好地休息吧!
父亲生命三分之二的时光都是母亲陪伴的,他们像所有普通的夫妻一样,生儿育女,因为琐事拌嘴甚至动手。母亲是个乐天派,但是火爆脾气,一言不合就要动手。他们两个因为时代的原因结合在一起,成分不好的母亲嫁给贫农的父亲,也算是最好的归宿,父亲也从没有因为出身问题看不起母亲。现在母亲年迈,回忆过往总是说“要谢谢你爸爸,所有人都看不起我,只有他没有过”。我想他们两个是彼此的依靠吧,都在缺失中成长,在泥泞沼泽中摸爬滚打,因为结合,有了一个家,这种感受不是只言片语就可以表述的。父亲去世时,母亲49岁,她的生命一下子被抽干了,那种沧桑感在她眼睛里生根发芽。我知道她是那种不怕吃苦受罪的性子,但是父亲的离世,让她感觉生活失去了依靠。姥姥姥爷早已化为黄土,没有兄弟姐妹的帮衬,她当时是所有人都可怜的对象。
父亲爱交朋友、爱赌博、爱喝酒。也因为贪酒让他早早离开了我们。他已经化为一抔黄土,作为子女,是非对错我不去评论。现在看来,父亲喜欢的这几样,都需要热闹的陪衬,他从小孤苦,感受不到热烈的氛围,也许内心深处他渴望这样生活。被人围绕,热心助人,化解纠纷,是亲戚邻居嘴里的好人,是朋友眼中的大哥,他什么都不要,只要别人的肯定和承认。他的一生经历过最好的,也经历过最坏的。他死后,昔日朋友上门要赌债,老家有句话说“人死账烂”,大家都劝母亲,人都死了,不认账他们能拿你一个寡妇怎样啊?再说一群赌鬼,谁知道他们嘴里有没有实话啊,母亲没有说其他的,一笔笔认下那些账,六千多块钱!对于我们这个家庭无疑是天文数字。那些年母亲种着家里的6亩地,农忙时节,家里没有男劳力,姐姐就和妈妈一起割麦子、用架子车一趟趟运回家,碾场、打麦子、扬场,姐姐晒得又黑又瘦,还要出去打零工挣钱。有个清瘦的小伙子,是邻居的亲戚,每次来帮忙总会帮我们家干活,脏活累活抢着干,干完活说让他留下吃饭,撂下农具就跑,这个人后来成了我的姐夫!养猪、养羊、鸡鸭鹅,我的旧时光里都是这些动物的影子,哥哥也会省吃俭用寄回来一部分,就这样凑够一笔就给人家送去。日子贫瘠的就像龟裂的土地,看不到丝毫希望。母亲什么也不说,只是经常念叨委屈你们了,不能让你爸走了还被别人戳脊梁骨!我已经记不清还清债务的时间,只记得那天母亲领着我去给父亲上坟,她坐在坟前:别挂着了,咱不欠人家了,没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