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陆邀,等等我!”一声热切的呼喊让陆邀停住了脚步,他转过瘦高单薄的身躯,眯着双眼看向学校大门口,等声音的发出者武义楠的到来。然后这两个背着沉甸甸大背包的男孩子,便一起走向往不远处的车站,准备搭车回陆李村过高三学子们难得的周末。
陆李村坐落在县南三十五里地的地方,是一个有几百年历史的老村子了。据说村子里原本只住着姓陆的人家,后来不知哪一年从大槐树下迁来了大批李姓流民,在无数次的争斗和博弈后,两姓人终于握手言和过成了一村,也就是陆李村,共享这方天地间的资源。
只不过,随着年代的更迭,村中陆姓人的子孙日渐单薄,人数愈发稀少,到如今终于不剩二十户。而李姓人倒是在这片土地上扎牢了根,发了无数枝丫,红红火火,子孙满地,占据了村前村后村南村北。然而碍于习俗,这个李姓人占绝对优势的村子仍叫陆李村。
武义楠的姥爷李丙忠就住在陆李村。武义楠从小跟着姥爷姥姥长大,常常会回陆李村看他们,这次也一样。
“陆邀,你这件红毛衣在哪儿买的?好喜庆啊,我也要买一件去。”武义楠笑着突然问出了这么一句,让陆邀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就像从他黑色棉袄的领口里偷偷探出头来的大红毛衣。“你买不到,这是我妈给我织的”,他闷着头回了武义楠一句。
武义楠听到后尴尬地笑了笑,赶紧岔开了话题。他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唐突,陆邀家的情况自己又不是不知道:家徒四壁,兄妹三人都在读书;陆父常年在外打工为孩子们挣学费,陆母则留在家里照顾孩子、做些简单的农活,况且她的眼睛还有些毛病……一家人都在艰难熬日子,哪有闲钱给陆邀买新衣服啊。
还好陆邀比较争气,他似乎把所有能用的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十分刻苦,甚至有时候连他的班主任都看不下去了,劝他别太拼了、出去耍耍吧。常年的贫穷困顿与父母日益殷切的望子成龙的心愿:“我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让这个男孩儿越来越阴郁,五官清秀的他,面色却极苍白,就像一棵长在大雾笼罩的沼泽地里的白杨树,拼命生长,只待有一日能将枝叶探到灿烂的阳光与新鲜的空气中去。
“终于放假了,连着上了一个月的课,我真的快疯了,你呢?”武义楠就是这么一个快言快语的大男孩儿,生活对于他来说就是如此纯粹地白与黑,高兴与苦恼也是如此地简单。
“我还好,不过星期了可以回家睡个饱了。”陆邀这么回答他。
其实陆邀心里很喜欢这个爱笑的圆脸朋友,他知道自己性情孤僻,内心也很压抑消极,从小到大身边几乎没有什么朋友。而武义楠这个发小就像是上天安置在他身边的一泓清泉,总会在他要崩溃的边缘,轻轻地托住他。
说着话间回家的城乡公交车就到了,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在经过陆李村东地的时候下了车,往村子走去。陆邀家就在村子的中间偏南,与西边武义楠的姥爷家离得很近,所以两个人从小就结识了,一直到高三感情还是很好。
还没走到陆家门口,两人就听到院子里有争吵的声音,陆邀脸色一紧,快步走进了家门。原来是母亲在和村里人人敬重的东均大爷争论什么坟地的事情,东均大爷表示自己之前也并不知情,这事看来没办法了,让陆母赶紧给陆邀的父亲陆良打电话,说完便转身匆匆离去,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02
陆邀扶住母亲颤抖的胳膊,焦急地询问她是怎么回事。此时陆母眼神中激烈的情绪还没褪去,便简要将事情告诉了陆邀。原来村东头的一个大爷李先进前几天去世了,今天入土,可是他的墓坑却占了陆家祖坟的地。在乡民心中,这占的可不只是三指宽的土地,而是在风水上也把陆家的气运给截到自己家去了,尤其是可能会妨到陆家几个孩子的学业、前途……
最让陆母气愤的是,祖坟被占的事情她是刚刚才知道的,李先进家以及整个陆李村的人都在瞒着她。要不是她去东边老树林里蹲在地上挖蘑菇时,偶然听到几个过路妇女的低声议论:
“哎呦,陆良家惨咯,祖坟上被人截了气运。”
“可不是吗?几个小孩子以后可都毁咯。”
“咦,陆邀过了年就要高考了!”
“陆良不是说以他儿子的成绩肯定能上个好一本吗?这下等着看吧!”
“哎,这些年独门独户的陆良在咱们村儿里可没少吃苦,本来就指望这个儿子翻身咯……”
……
她是如何也不会发现老陆家的祖坟被人家偷偷坏了风水。
陆母心里气不过这件事情,亲自跑到西地去看,李先进的墓坑果然就挖在了陆邀老爷爷的坟头旁边,坟脚上的枯草都被铲翻了一片。她心里又恨又怕,无奈制止不了墓坑里的工人们继续铺地砖,只好跑回村子里,去李先进家理论理论。
李先进生前原在乡政府任职,在十里八乡中大名响亮,这次突发心梗去世后自是来了不少远亲旧友吊唁,站得从门外到院内都是人。陆母就是在李家门口被李家的亲友们拉住了,说是李先进的三个儿子都去镇上置办东西了,他的遗孀庆莲则哭晕过去了,请陆母体谅……陆母一个人进不了李家,也讨不回公道,哭着回了自己家。
实在没法子了,陆母又给陆邀的父亲陆良打电话把事情的“进展”讲了讲,陆良远在广东,当然赶不回来,便让她先去求东均大爷说和这件事,哪知东均大爷也不愿涉身其中……说着说着,陆母一下子坐到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陆邀紧皱起了眉头,巷子北头传来了阵阵礼炮声,接着哀哀的唢呐声也响了起来,是李家人抬着李先进的棺材出殡了。孝男孝女哭声大起,随着笨重的枣红色的棺材一起向西地的墓坑缓缓移动。
武义楠看着绝望的陆家人,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垂着头悄悄出了陆家的大门,想回家找姥爷说说这事儿,不知道还有没有回转的余地。
谁知姥爷并不在家,姥姥说他去给李先进家帮忙了。武义楠放下书包便去寻姥爷,刚出门就看到李先进家出殡的队伍正打东边要经过自家门口往西地去,他心里觉得很不舒服,又退回了脚步,关上院门坐在院子里干等。
03
礼炮轰咚轰咚又响了起来,连头上的柿子树枝都抖了几抖,惊得十几只麻雀唧唧乱叫了一阵,都扑棱着小翅膀飞到了堂屋的屋脊后了。武义楠听着队伍终于走远了,才叹了口气起身出门往东去。刚走了没有五米,他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石破天惊般的怒吼声:“不许过!”
“是陆邀!”武义楠的心猛地一收,他立即转身大步往西跑去。经过鸦雀无声的长长的送葬队伍后,他看到了挡在棺木前的好友。
如风中寒竹一般的陆邀,此时一个人挡在了队伍的正前方,一双通红的眼睛暴突着,狠狠地瞪着李先进笨重的枣红色棺木。谁都没有说话,渐渐地呼啸的寒风停了,站在小路两边的杨树也不再抖动树枝了。在巨大的沉默中陆邀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哆嗦着紫红色的嘴唇质问庆莲和她的儿子们:“凭什么占我家的祖坟?为什么不跟我们家商量?”
没有人回答他。庆莲攥着缟衣的前摆不说话,她披麻戴孝的儿子们也不说话。过了好大一会儿,庆莲瘦小的大儿子李至孝突然扑到了父亲的棺木上大哭:“爹啊爹,儿子不孝啊,让你不能安心地走啊……”
这么一来庆莲也转身趴在棺木上号泣了起来:“他狠心的爹啊,你怎么不把我也带走啊?让我们孤儿寡母留在世上被人欺负啊……”她的哭声越来越惨,直至整个人昏厥过去,被跪在身边的二儿子李至仁搂在怀里护住了,赶紧帮她掐人中。这时送葬的人群开始嗡嗡议论起来,村边儿、地头的人也赶过来围在两边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