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火曳

他们说,我有病。

我想这只是玩笑。活了将近十七年,虽说勉强,但我还是走过来了,浑噩之余也依旧安然无恙。

我甚至还能为了更美好的明天微笑。

所以每当他们在我面前或者背后说一些奇怪而又隐晦难懂的话语时,我就只是一个劲儿地咧着嘴笑。

似乎,我也只能咧着嘴笑笑了。

(一)

2015年6月26日,那次火灾很奇怪。我至今不明白,只有十七度室温的寝室,是怎么突然烧起来的。但它确实烧了,从李琛床上开始。喷薄而出的火焰如藤蔓般缠绕着寝室里的一切,妖艳的红色伴随着炙热的温度绽放。这一切是那么的突然,就仿佛看见从浴缸里翻越出鲨鱼。看着眼前空气翻腾着的同时,我们都只剩下措手不及的惊愕。

高温瞬间抵住我的呼吸道,窒息感、灼烧感到最后的麻木感,我连痛都来不及感受就将近昏厥。火焰如同利刃,疯狂地绞割着周围的一切。我似乎感觉到我的皮肤如同黄油般被切开。看不见了,视网膜好像已经被烧坏,我想叫救命,但被堵塞的咽喉只剩下被烤熟的嗞嗞声。

火很大,我甚至能顶着将近报废的视网膜感受到那一片艳红。我绝望了,任凭那些翻腾的热流侵蚀身上的每一寸毛孔。我似乎听见了宿友被大火吞噬的喊叫声,声嘶力竭,如同待宰的羔羊。

我在筋疲力竭中昏去。

从昏厥中醒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医院洁白的病床上。我挣扎着撑起身子,用力睁大似被胶着的双眼,环顾周围。医疗机器隐约的嗡鸣声渗入耳膜,压抑的白色似锥子般刺压我的视线。

这是一间不大的单人病房,和医院其他的地方一样,只有整片整片的白色和床头柜上花瓶里那仅有的几束康乃馨。我很痛,全身都痛。无力的双臂根本支不起我的身躯,我咬着牙,还是沉闷地倒在了床上。

“你醒了?”病房的门被推开,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子从门缝里探出身子,朝病房里望了一眼,随后又缓缓缩了回去,在走廊叫喊着什么。不一会儿,男子带着一名护士走到我的床边:“我是你的主治医生,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痛。”我轻轻地开口,扭了一下身子,希望能缓解那要命的疼痛感。医生似乎没有理睬我的回答与感受,只是转头与护士耳语了几句,神情淡漠,然后瞟了我一眼,说:“你很幸运,没什么大碍,轻度烧伤。”

“轻度……烧伤?”我有点惊愕。印象里的那场火是如此大,以至于那翻腾的火苗还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医生你确定……”我想起身,却只是微微扬起一点身子又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没什么事你就可以出院了。”医生一边填着视察记录一边打断我的话语,不时还看看手表,似乎在赶时间。“可我现在……”

“最好早点出去。”医生转身离去,护士紧跟其后。“医生……”

回答我的只有护士高跟鞋踩踏在走廊里的声音。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等待什么?我也不知道。

疼痛依旧,虽然病房里有空调,但我还是被汗液浸湿全身。我大口而又缓慢地喘着气,想分散注意力来使自己好受一点。可事与愿违,疼痛感愈发的强烈起来。

就这样躺着吧,像一具尸体,躺在冰冷的床上,等待仅剩一点余温的躯体躯体被低温侵蚀。冷气拂过,汗液蒸发时抽走我的体温。好冷,好冷。这样想着,我哆嗦着嘴唇,闭上了双眼。

我睡着了,而且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我梦见自己推开了寝室的门,然后看到宿友们都在围着一个火炉烤火。他们抬头,看到了我,然后笑着招呼我,说:“一起来烤火啊。”

我一愣,说:“大夏天的烤什么火。”他们依旧那样笑着,嘴角微微扬起:“不是你和我们说,你很冷的吗?”

“我什么时候说我很冷了?”我皱了皱眉,惊诧莫名。话音未落,他们笑得更灿烂了,仿佛嘴角要裂开似的:“就在刚刚啊,你不是说,你像一具尸体一样躺着,很冷吗?”

我猛地睁开眼睛,身子弹起,几乎要从病床上跌落。“呼,这梦真邪门。”我坐在病床上,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疼痛感减轻了许多,我缓慢的下床,扶着墙壁走到门口。在拧开把手的一瞬间,我从门上玻璃的映射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没有任何烧伤的痕迹,除了身上的病衣,我几乎没发现我和之前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有头发长了许多。

我该回家了。我扶着额,用力抬起有一丝昏沉的脑袋,向门外走去。当门在身后关阖的一瞬间,我还听见了那些医疗设备低微的嗡鸣声。

走廊仅剩一盏微弱的吊灯,用力地照亮这漫长的黑暗。我扶着墙挪移,前方天花板上小小的LED显示屏上红色的数字跳动了一下。

02:37 a.m.

(二)

凌晨,仅剩漆黑一片的夜。我有点累。明明在病床上睡了如此久,却还是疲惫不堪。我所在的医院是本地区最好的医院,此时勉勉强强还留剩一丝黯淡。我回头望向那渐渐模糊不清的医院,宏大的建筑仿佛是陷入岚里的城堡。

街上很静,空旷而静,只剩下几盏路灯虚弱的包裹着我。我耷拉着脑袋,看着自己的影子伸长变短,拖拽着双脚,缓慢地往前挪着。

医院离我家不算近,正常步行都要二十分钟左右。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拖着这样一副皮囊挨到家里的。当我顶着昏聩爬到六楼,关上房门的一瞬间,我扛不住困意和酸痛感的侵袭,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再一次睁眼,我睡眼惺忪地望向手表,7月2日13点14分。我睡了大概八个小时。靠在墙上,将病衣脱下,胃液似乎在胃里翻腾。在医院躺了那么多天,我现在只想快点找点儿东西吃。

随便找了点东西填填肚子以后,我开始想着什么时候回学校。在休假和上学之间我纠结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选择上学,以免同学和老师们更加担心我的安危。

他们会担心吗?大概吧。

我收拾了一下桌子上的杂物,将那些没用的东西都整理在一起,准备扔掉。我拿起几个空的瓶子,内部已经有些许污垢。这是装什么的?我想不起来,只是觉得很熟很熟。拧开瓶盖,一股难闻的味道自瓶内散出,刺激着我的鼻膜。

什么东西来的?真恶心,我得赶紧扔了,免得整个房间都染上这种气味。我将杂物整理好,然后提着大包小包的废品往楼下赶去。那几个瓶子散发着很刺鼻的气味,我只能跑快点,以此祈求早点处理掉它们。

我飞快地跑下楼梯,几乎是两个台阶地跨下。六楼,五楼,四楼,就在我跑过三楼楼梯转角的时候,一个黑衣男子闯入我的视线。

他背对着墙壁,静静地站着。我被突如其来的一个人惊了一下,脚步也慢了下来。在与他擦肩而过的一瞬,我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他像是套着面具似,表情淡漠。我的余光扫过他笔直的身子,然后惊骇至极——我看到他的手里似乎握着一根木棍。

我不敢多看,迅速往下跑去。在别过下一层转角的一刹那,我抬头望见了他那冰冷的视线,死死地盯着,仿佛要凝固空气。

我打了个寒颤,闷着头逃离。垃圾桶在大门转角,我气喘吁吁地扶着墙壁,闭眼休息了一会儿,顺便把手中的空瓶子丢入桶内。

上楼的时候我走得很慢,几乎是走两步停一会儿,时不时抬头从楼梯的缝隙向上望去。我怕再碰见刚刚那个男人。

所幸至极,上到三楼时我并没有看见那个手握木棍的男人,但我仍不敢松懈,急急忙忙,三步并两步地向上跑去。

一口气跑上六楼,我冲进家里然后猛地把门关上,备考在门上大口喘气。真邪门,我这样想着,疲惫感一拥而上。我简单地洗了个身子,然后翻箱倒柜地找了点东西填了填肚子。

弄完家里的事情以后,我随手拿起桌子上的一本书,坐着读了起来。那本书买了很久了,大概是七年前的书了。这七年来我断断续续看了也不知多少遍,但仍然很喜欢。即使它经常被我翻到脱页,我也还是每每把它装订好,小心呵护。

明天回学校吧。合上书,我这样想到。

(三)

踏入学校大门的一瞬间,我看见了许多熟悉的身影。我快步走上前去与他们打招呼,他们似乎很忙,只是抬头惊愕地望了我一眼,然后点了点头就匆匆赶步。

我很体谅他们时间的紧迫。我也是学生。低头望了一眼手表,我也加快脚步往课室赶去。

“报告!”我轻轻地叩响了课室的门,气喘吁吁地开口。老师被我打断,正在板书的手停悬在空中,“咳,进来。”她抬起左手摸了摸鼻子,似乎是在掸落沾在鼻梁上的粉笔灰。

我低头,一边道歉一边往自己的座位挪去:“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同学们本在埋头疾书,因我的到来纷纷抬起了头。眼神中满是惊愕。

坐到座位上的一瞬间,我看到李琛转头对我笑了一笑。我一愣,对他笑着点了点头。李琛也没事,我内心有点激动。

他是我的宿友,没想到大火之后他也没什么大碍。我再转头环顾四周,其他几个宿友都安然无恙地坐在座位上。

除了陈亮。

望着陈亮空空如也的座位,我有点惊愕。陈亮他怎么了?好不容易挨到下课,我跑到李琛的作为旁边,问他有关情况。他说他没事,但当谈及到陈亮时,他只是笑着,闭口不言。

那笑容似曾相识。

一天就这样在我的疑惑中浑浑噩噩地过去了。第二天我早早地来到了课室,发现陈亮正坐在他的座位上看书,我很是激动,跑过去与他打招呼。他抬头看到边跑边叫的我,扶了扶眼镜,点头微笑。

我愣了一下。

我又很快因为陈亮出现的喜悦而无视其他感觉,一个劲儿地和他聊着。他说了很多,但关于火灾却只有寥寥数语。我又问到他昨天为什么不在,他只是笑着,闭口不言。

我突然觉得背脊发凉。

回到座位上,我有点不安地望向陈亮。他嘴角一直挂着那抹微笑,仿佛那笑容就是凝固在他脸上似的。他平时不是这样的。他从来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也从不会轻易把笑容挂在嘴边。

可他现在却一直笑着,如同微笑的石雕。

随着时间越来越接近早读,课室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所有的低声细语夹凑在一起,如同没调对频道的嘈杂的广播。

直到上午第三节课下课我才终于确定,李琛不见了。我了包括陈亮在内其他宿友,但他们都是闭口不言,无一例外地展示他们那明媚的笑容。我脑袋一片昏沉,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我尝试向老师询问,却只是得到了一个奇怪的眼神:“要不我帮你请个假,你下午好好休息一会儿?”我一脸不解,为什么我问李琛的事老师却说让我请假休息?我连忙摇头表示不需要,又支吾了半天还是没有勇气再次询问。

老师急急忙忙地离开了课室。我走下讲台,发现同学们迅速低头,有的看书有的写作业。他们刚刚在看我?我一脸狐疑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环顾四周,仍然只有宿友们时不时地转头望着我笑。

第三天,事情一如既往的蹊跷。

李琛回来了,但是,另一名宿友却不见了。我望着他空空如也的桌子,干干净净,仿佛是很早开始就那样空着;仿佛那里从来就没有人坐过。

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恐惧,哆哆嗦嗦地向李琛问道:“兄弟你昨天去哪儿了?”他抬头望了我一眼,面带微笑。我知道他不会回答我了,颤颤巍巍地走回自己的位置。这是什么情况?轮流消失?

转眼一周快要过去。我胆颤心惊地看着宿友每天轮流消失,出现。直到周四,宿舍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轮流消失了一天。

今天是7月11日,星期四。放学后我和往常一样收拾书包。而至于宿友的事我不再去了解,因为就算我去了解,他们也都只是闭口不言。所有人似乎都知道什么,却没有人愿意告诉我。

李琛突然来到我面前。“想玩个游戏吗?”他看着手提书包的我,笑着开口。“游戏?不感兴趣。”我对他这几天的闭口不言很是反感,接着上升到我对他彻彻底底的反感,从头至尾。

“你会喜欢的。”他并不理睬我冷漠的表情,只是推了推眼镜,继续说道:“游戏规则很简单,总归只有一句话。”

我抬起头,将书包背在身后。

“规则就是,”他突然将身子凑过来,升高音调,使声音像竖笛般尖锐:“我们宿舍的人,轮流消失一天!”

我被他突然升高的音调震得耳膜生疼。“有何意义?”我皱着眉,别过身子,生怕他还会凑近然后再次尖叫。他挺直身子,整理整理了衣领,面带微笑,仿佛是著名的演说家准备开始宏伟的表演:“但你不会拒绝我对吗,因为你很想知道,如果你消失了。”

他突然停顿了下来。我像是被什么给噎着似的,窒息感汹涌而来,抓着书包带的手也愈发的紧了起来。

“你想知道,他们是否会在意你,是否会在意你的离去。”他仍是那样笑着,挺立的身子和狂妄的表情,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对吗?”

黄昏的余晖落在他的身上,眼镜框反射着的光辉如同浅而淡的火苗,我似乎又看见那些扭曲的身影被吞噬在妖艳的火红中。

(四)

“医生!有病人跑了!”护士推开办公室的门,急急忙忙地跑进来,“309号病房的病人不见了!”

“跑了?”医生皱了皱眉。“监控呢?什么时候跑的?”

“7月2日凌晨,也就是昨天凌晨。”护士一边打开监控录像一边说。医生带上眼镜,点了根烟,一脸严肃地像屏幕凑去。

监控从晚上八点开始。整个病房一直是静悄悄的,中间除了医生进去填过一次视察记录外,没有任何人出入。直到凌晨两点,病床上躺着的病人突然坐起身子,然后行动缓慢地朝病房门口挪去。

医生很惊异。他确实应该惊异,一个中度烧伤的病人,竟然能从病房走出去——在没有任何人的帮助下。

“现在是要报警寻找吗?”护士小心翼翼地问道。医生掸了掸手中的烟灰,沉默良久,开口道:“他付清医药费了吗?”护士应了一声,翻了翻账本,答道:“他……脑袋有问题,属于政府资助对象,医药费都由政府付清了。”

精神病?医生愣了一下,将烟头捻熄。他闭眼,嘴角浮起一抹微笑:“那就不必找了。”

(五)

“妈的今天运气真背。”男子关上家门,将卷成一卷的报纸扔在沙发上。“怎么了?”一名女子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下楼买个报纸都能碰到那个疯子。”男子点燃一根烟,猛吸一口。“六楼那个疯子?他不是烧伤住院了吗?”女子一边洗菜一边问道,哗啦啦的水流声在狭隘的厨房里嘈杂不已。

“是啊。所以我就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回来了。”男子吐出一口烟,萦绕的烟尘抚摸着他的脸庞。“还刚好就被老子撞见了,妈的老子缩在墙边气都不敢出。”

“不就是一个疯子嘛。”女子不屑地开口,菜刀在砧板上哆哆哆地响。“你是没见到。”沉默了许久,男子才开口,“他浑身是疤,就像爬满了蛆似的,还拎着几个汽油瓶子往下跑。”

切菜声戛然而止。

“重点是,他还慢下脚步盯了我几眼。”

(六)

“陈老师,你要不写张请假条帮那孩子请个假?”王美丽苦笑着说。

“怎么了?”陈老师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电脑里,热门韩剧的男女主角正在卿卿我我。

“他已经不止一次问我关于408宿舍的事儿了。”王美丽凑过身子,向陈老师求助。

“408?不就是起火的那间宿舍吗?”陈老师依旧盯着电脑屏幕,抽出几张纸巾抹了抹眼泪。女主角又得癌症了。

“是啊。他每天都问……每天都问宿舍的某一个人为什么没来……”王美丽说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明明,就只有他活下来了。”

“没事儿,那孩子脑子不是一直有问题吗?我是他班主任,有时间我开导开导他。”陈老师对着电脑屏幕开始嘤嘤抽泣。结果女主角还是死了。

“这样啊。”王美丽望着陈老师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脑海里突然浮现白天他对着那些空空如也的座位聊天的情景,她摇了摇头,使自己不再去多想。

反正我又不是班主任。她这样想到。

(七)

他们说,我有病。

我和李琛来到宿舍,推开门,宿舍没太大的变化,只不过一股恶心的气味涌入我的鼻腔。那味道很熟悉,似乎在哪儿闻到过。我在李琛的床上坐下,李琛站在我的旁边,脸上依旧是灿烂的笑容。

我确实有病。

我俯下身子,嗅着李琛的床,刺鼻的气味从这里发出。

我知道我有时是我自己,有时不是。我也知道,我看到的常常是不真实的东西。医生说,那叫幻觉。

李琛对我说:“该你了。”

现在的这个是我又或者是谁?李琛,这个是你吗?

我看着锋利的芒划过我黄油般的皮肤,一点一点没入胸膛。李琛在我旁边大笑。他已经是胜利者了。

我尽力睁开眼睛,面前是斑驳的墙壁和焦黑的床铺。涌出的炙热淌流在黑色的地板上,仿佛要腐蚀那不属于红色的一切。

大火的炙热和尸体的冰冷交织,我是为了炙热去感受冰冷。

可现在我好冷。

像尸体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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