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手记》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代表作,讲述了一个四十岁左右就选择退休的八等文官的故事。这位退休八等文官的生活完全脱离现实,只能蜷缩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满腹牢骚。他也曾努力融入现实,可却以彻底的失败告终,最终只能躲藏在地下室发泄自己的愤懑不平。
全书包括两部分,第一部分《地下室》,是这位地下室人的内心独白,第二部分《湿雪纷飞》,讲他在现实中的生活经历。
地下室人是一个活在激烈矛盾中的边缘人。他并不像行尸走肉那样毫无精神波动,恰恰相反,他在生活上虽然一潭死水、波澜不惊,头脑中却有各种矛盾的情绪和想法持续地剧烈碰撞。因此,他在思想上是极度煎熬和痛苦的。这些从他大量的内心独白中就可以看得出来。
地下室人不仅仅是有想法,而且是想法很多,这也给他带来极大的痛苦,“意识太过丰富——这是一种病,一种千真万确、不折不扣的病”。即使这样,他仍然坚持要保留独立的个人意识,拒绝机械地接受他人“二二得四”那样公式般的强行灌输。因为他清醒地认识到,放弃个人意识的“二二得四”并非生活,而是死亡的开始。
当然,地下室人的意识实际上是非常扭曲的。纵然他受到外界各方面的排斥,经历了许多不幸,但也不能忽视,他同样因自己的无能导致与他人、与外界的隔阂。他融入不到社会生活中,不被社交群体接纳,孤身一人。
不仅如此,他更愤恨别人不能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报以同情,最终只得到冷漠地旁观、无情地厌恶。他像一只倒霉的老鼠,被整个世界抛弃,逃避到脏兮兮、臭烘烘的地下室后,还要努力消化内心的痛苦,甚至要卑微地学会享受痛苦来麻痹自己。
这一切使得他对整个世界充满敌意,萌生无休无尽的仇恨和报复的念头,让他处于既过度自大又严重自卑的矛盾心态中。所以,我们能在《湿雪纷飞》中看到,他是怎样在每一次可能的机会中,试图去报复一切、反而更伤害到自己。
在《湿雪纷飞》中,地下室人的三段故事把他与生活的格格不入完全展现出来。
因为挡了路,被仅有一面之缘的军官推到一边,这样一件生活中不值一提的小事,却被地下室人在内心和实际行动上不断放大,演出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复仇大戏。这位陌生的军官是地下室人的假想敌,是他内心恐惧的人格化符号。
陌生人一个平常的动作,被内心脆弱的地下室人视为有损自己尊严的举动,因为他最害怕的就是被无视。他在一生中已经被无视了太多次,始终无法反抗,而这个陌生人的无心之举,被他当成了翻身的契机,“荣誉攸关之事”。于是,他愤怒,无法容忍,怀恨在心,一段时间内纠缠其中、不可自拔。其实,他想要的,不过就是寻找自己的存在价值罢了。
在跟陌生人单方面交锋的过程中,地下室人还能用自己虚构的精神胜利来安慰自己,而在同学聚会中一成不变地被隔离状态,则把他无情地摔回现实。同学们在热烈地高谈阔论,他却独自在角落里,像“一只最平淡无奇的苍蝇”,没人理会。
现实打碎了他自欺欺人的“一切美与崇高”的幻想,逼他直面自己仍然不被接纳的事实:你可以模仿他们的体面打扮,却始终成不了他们中的一员。一切努力仍是徒劳,地下室人仍然被排斥在社交群体之外。
越是得不到的,越会强烈渴望,也就越想暴力占有。友谊对地下室人而言就是如此。地下室人对友谊的态度,早已走向极端。在学生时代,他就试图控制和独占曾经唯一的朋友。如今,在聚会上被同学集体排斥的他,为了维护自己高傲而脆弱的尊严,幻想其他人应该跪下来祈求他的友谊,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求而不得的怨恨,让地下室人成了友谊的暴君。
可以想见,无法容忍的屈辱和愤怒立刻占据了他的内心,让他濒临崩溃。他急需一种有效的方式来缓解痛苦,重新找到心理平衡。在陌生军官和同学身上经历了彻底失败的尝试后,他需要快速抓住一个新的机会。于是,还裹在体面着装之下的地下室人,虚张声势起来,试图在同样处境悲惨的一个年轻妓女身上扳回一局。
他几乎成功了,如果没有被这位重新燃起生活希望的姑娘看到自己狼狈真实的样子的话。这次见面,剥下了他体面的伪装,撕开了他刚刚从对方身上找到的高高在上的尊严和优越感,把他打回了原形。其实,他内心深知这种虚幻的胜利根本无法维持多久,见面前持续三天的惴惴不安,正是对这种戳破“美与崇高”的幻想的恐惧。
所以,不管怎样尝试,地下室人始终无法改变自己的处境。他只能继续躲在地下室,浸泡在无处不在的敌意和仇恨中,无法与世界和解。
地下室人当然有自己的问题。他不能平等地看待他人,无法维持正常的友谊,更不懂男女之爱。在他看来,与人交往,都变成了通过控制和占有的极端方式达成的不平等关系。他不会用适当的方式跟人相处,不会“活生生的生活”。“我来告诉你们,谁能活过四十岁吧:傻瓜和坏蛋”,地下室人就是傻瓜和坏蛋的综合体。
地下室人是个可怜的边缘人,然而,这不完全是他个人的问题,也跟他在现实生活中的遭遇息息相关。从小到大,他周围的群体都没有真正关心过他、接纳过他。他脱离现实,因为他从未能融入现实。
世界之大,没有他容身之地,他丧失了“活生生的生活”的权利和能力,只好躲进地下室残喘求生。实际上,这也是地下室人以螳臂当车之力对抗现实的必然结果。
设想一下,假如地下室人放弃自我意识,接受“二二得四”的思想灌输,活成“管风琴上的销钉”,他是否就能得到“廉价的幸福”?
比起“廉价的幸福”,地下室人所承受的,算得上“崇高的苦难”么?
假如算的话,“哪一个更好一些——是廉价的幸福,还是崇高的苦难?请问,哪一个更好些?”
2020.06.20雾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