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玛莱想起初次遇见他的情形。
32岁的玛莱独自住在城中一间父母留下的公寓,生活平静得波澜不惊。
那天午后,玛莱立在客厅那面占去大半个墙壁面积的镜子前,安静地收拾餐桌上的杯盘。天气晴朗,窗外和镜子反射的阳光洒满了整间屋子。玛莱直起背,习惯性地瞥了眼自己在镜中的投影。镜中的她一头略显凌乱的黑色齐肩卷发,脸上的表情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平静,或者说木然。玛莱冲自己眨了眨眼,然后抚了抚家居服上翘的领角。
一错眼间,玛莱发觉有目光正注视着自己。
镜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戴着浅灰色宽沿帽的陌生男人,正站在玛莱背后。
她扭头张望,身后沐浴在阳光里的客厅寂静无声,空无一人。
玛莱动了动嘴,却未出声。
镜中的男人向正注视着自己的玛莱抬了抬帽沿算是致意。男人并不英俊,有着棱角分明的宽面庞,肤色是当下并不流行的偏白。身材中等,套着件样式古板的棕色夹克,夹克敞开着,露出里面整洁的白色衬衣。真像个不合时宜的牛仔,玛莱想。
男人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一双眼睛正好遮在帽沿投下的影子里,玛莱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却看不清他的眼神。
他朝玛莱动了动嘴角,露出似乎含着一丝歉意的微笑,表明自己并无恶意。玛莱微微点了下下巴,算是接受了他的闯入。
男人就这样进入了玛莱平淡的独居生活。他不定时地到访和离开。玛莱没有问他为何只出现在自己客厅的镜中,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他从未主动提及,她也礼貌地克制着好奇心。实际上,他们在一起时很少交谈,默契得像是两个时而临街相望的邻居,住在互不干涉的平行世界里。
有时玛莱靠在沙发上织毛衣,偶尔抬头,对面镜中他也同样坐在沙发上,埋头读着她看不清字迹的报纸,或是正倚靠在窗边,茫然地望着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两人偶尔目光交汇时,会朝彼此一笑。偶尔,玛莱也会试图探寻他遮在帽沿下的眼睛。注意到她的目光,他会不易察觉地缩缩肩膀,或将头更低地埋到手中的报纸里,同时努力做出自然的表情。
玛莱觉得,他其实是个害羞的人。
玛莱渐渐习惯了他影子一般安静的陪伴。
圣诞节不知不觉临近了。这座沙漠边缘终年干燥的城市冬季也很少下雪,但并不影响日益浓烈的节日气氛。每年这个时候,玛莱总要拿出更多勇气来提醒自己安于独居的冷清。但今年的心情有些微妙的异样。平安夜傍晚,在街上徘徊许久的玛莱还是决定打破习惯,让自己融入久违的节日氛围。
当玛莱抱着沉甸甸的圣诞树,挎着满满一包饰品,蹒跚着踏进客厅时,有些吃惊地看到他在镜中晃动的身影。
印象中,他从未在她不在房间时露面。
他从窗边转身,向她晃晃手中的一瓶红酒。玛莱笑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拍了拍风衣上掉落的针叶。她细心地发现,他那身从未换过的夹克上别了支驯鹿和圣诞树图案的绿色绒布胸花,过时的装扮虽稍显拙劣,却正好映衬着他脸上少见的红晕。
带着少有的雀跃,玛莱简单吃过晚饭,就开始安置圣诞树。她动作缓慢地挑拣着地板上的一件件饰品,试图按照记忆中家中最后一棵圣诞树的模样来打扮面前这棵树。
年少时的记忆明亮而温暖,她曾最爱每年盛装的圣诞树,以及她打开树下礼物欢呼时父母的宠爱眼神。父母离开后,她仍住在这间老公寓,慢慢消磨着回忆,直到剩下空屋里一地清冽的阳光。
他安静地注视着沉浸在回忆中的玛莱,目光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时而抿一口红酒。
暮色低垂,玛莱拧亮了圣诞树上的彩灯。灯光闪烁,映照着玛莱柔和的脸庞和晶莹的发丝。玛莱轻轻唱起了童年常随着家人一起唱的《平安夜》。
男人随着歌声的韵律微微点着头,目光穿过圣诞树朦胧的灯光,望向夜色渐浓的窗外。
他安静的存在成了她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玛莱习惯了在他时而追随的目光里收拾房间,吃饭,由他目送着关掉客厅的灯并互致晚安,连梦境也变得踏实。
第二年的圣诞节,玛莱早早忙碌着将整个公寓装饰一新,他的身影却始终未出现。
看来不该把圣诞节默认作与他的某个约定,玛莱想。
在玛莱的顾盼和不安中,镜子空了三个月,直到春天的气息开始探头探脑。
又一个明丽的午后,玛莱放下手中织着的毛衣,凝神盯着只有自己投影的镜子,试图翻寻任何证明他曾存在过的迹象,以及与他初次见面的情形。
他最喜欢坐在这里。玛莱摸了摸沙发的一角。
门铃响了一声。
玛莱有些疑惑地起身,她的公寓鲜少有人来访。
他正站在门外。玛莱微怔。
他背着门外的阳光,整个人看起来结实而真实,玛莱很想伸手掸掸在光束里飞扬着想要落到他浅灰色帽沿的尘埃,然后踮起脚揭下他的帽子,看看他眼睛和头发的颜色。
他沉默着,任由她端详。
“我就要走了。”他有些踌躇地开口,声音低沉。“想请问…你能不能送我一程。”
玛莱跟在他身后走出公寓。路边停着一辆款式古老的黑色老爷车。
他安顿她坐在后座,然后默默坐进驾驶座。副驾驶座上还有一个同样戴着宽沿帽的人,他一动不动的暗色背影让玛莱感到无端地压抑。
老爷车有着与款式不相称的迅疾,很快驰出人群熙攘的城市,沿着沙漠边缘一条公路飞奔。很少出城的玛莱已不确定身在何处,两侧沙地反射的白灼阳光让她眯起双眼。
短暂的好奇过后,玛莱感到空前的焦虑。他要离开去哪里,是公路尽头朦胧的白色地平线,还是某个无法预知的终点?
他似乎仍在全神贯注地握着方向盘,车子开得太快了,一辆同行的车辆也没有。
驾驶座上的沉重背影似乎在不停逼迫着玛莱,她有些绝望和呼吸困难却无力抗拒。
“可以停下来吗?我们回家。”玛莱颤抖着叫起来。
他朝副驾驶位上那个依旧不动声色的身影看了一眼。车内开始弥漫着玛莱嗅得到的悲伤。
沉默许久,然后他侧身望向后座的玛莱,艰难地说:
“不能。”
宽沿帽不知何时被摘去,光线很好地照亮了他的脸。毫无防备间,玛莱看见了他的双眼。
那是一双清澈得令她惊讶的浅蓝色眼睛,仿佛冬日阳光下透明的蓝色冰川,毫无遮掩的眼神如幼童般坦诚,流淌着浓稠的忧伤和留恋,令一眼望穿的玛莱深陷其中。
玛莱伸出双手,轻抚他温热的脸颊,他下巴上刚剃过的胡茬轻轻扎着她的手。
玛莱感到自己被整个卷进一股巨大的陶醉和沉迷,她闭上了眼睛,慢慢靠近他的脸庞。
他也缓缓闭上了那双浅蓝色的眼。
原来是这样。玛莱想。只要我们已经意识到,就不算太晚,
车子仍在飞驰。玛莱不知道还有多久,一瞬,还是他或她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