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物莫能两大——贤公子的尴尬处境
不少人感叹:秦国好运,连出几代明君;魏公子倒霉,碰上了魏安釐王这样的昏君。殊不知,真正的症结在于,信陵君选择的救国之道——贤公子辅政的运作模式,违背了中央集权制的基本规律。换言之,这条路的尽头本来就不通向富国强兵,只是看起来很光鲜而已。
贤公子辅政模式的关键在于,招揽天下士人,然后在诸侯中赢得声誉,再借此资本执掌国政并结交盟国。
这与春秋卿大夫的贵族政治有几分相似。两者都有封邑与庞大的私家势力。但不同的是,春秋卿大夫生活在诸侯分封制政体中,而贤公子面对的是(不同版本的)中央集权制政体。
尽管贤公子辅政有很浓厚的贵族政治色彩,但本质上只是中央集权政治下的变招,而非分封制贵族政治的延续。
这使得贤公子最终依然受到王权的强力控制。
光从实用的角度说,贤公子对内利于团结社会各界力量,对外与列国交涉也更为畅通。尤其是那种朝廷不便直接出面的事情,贤公子的数千门客可谓一把利器。此外,贤公子办事主要靠私人门客,也不太依赖国家经费。朝廷省钱省力,财政负担相对较小。
当然,这是以贤公子忠君爱国为前提的。
贤公子辅政的首创者是孟尝君。孟尝君的父亲靖郭君是齐国丞相。孟尝君为了让家族地位稳固,于是广招门客。养门客不是什么稀罕事。但他把门客养到上千规模时,由量变引发质变,进化为国内外影响力巨大的贤公子。例如,齐湣王猜忌孟尝君时,他的门客冯驩先游说秦王带厚礼聘请孟尝君为相,后又劝谏齐湣王不要被秦国挖墙脚。经过一番巧妙运作,齐湣王不但恢复了孟尝君的丞相职位,还增加了千户食邑。
此事充分反映了贤公子门客的活动能力,也暴露出一个隐患——假如冯驩只做第一步的话,孟尝君和他的三千门客就会加入秦国。事实证明,这个不安因素对齐国的衰弱影响巨大。
秦五大夫吕礼逃亡到齐国,一度被齐湣王任命为相。齐湣王做这个决定是因为要与秦国结盟。与吕礼不合的苏代,说动孟尝君破坏这个计划。于是吕礼与孟尝君交恶。
为了排挤吕礼,孟尝君竟然写信建议秦相魏冉攻打齐国。他的逻辑是:吕礼促成秦齐联盟后,魏冉的地位就下降了(其实苏代也是用这个思路说服孟尝君的),想保住权势,就说服秦王攻齐,破坏吕礼的计划。孟尝君曾率领齐魏韩三国联军攻秦,迫使秦国割地求和。这次他却为了一己之力引秦攻齐。结果,魏冉真的攻齐,吕礼离开齐国,孟尝君的权势稳固了,但齐国利益受损。
再后来,孟尝君与齐湣王翻脸。他跑到魏国做了丞相,并参与了乐毅的合纵攻齐行动。齐国被五国联军打残,从此一厥不振。齐襄王复国后,孟尝君凭借自己的薛邑封地保持中立,不属于任何诸侯。
这,便是贤公子辅政演变的最坏结果。
信陵君不同于孟尝君,他是真爱国者。虽然做过窃取虎符擅自杀将等逾矩之事,但归根结底也是为了魏国抗秦大业着想。所以,他始终坚信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在挽救魏国,包括扩张私家势力。
魏安釐王一度很倚重魏无忌这个弟弟。礼贤下士的信陵君,搜罗到许多能人异士,缓解了长期以来人才流失的不利局面,也让其他诸侯对魏国开始刮目相看。比起朽烂低效的官僚队伍,信陵君的三千门客更像是魏国的顶梁柱。然而也正是这点,让魏安釐王心存忌惮,不敢放手用他。
无论信陵君为相为将,三千门客都是一股令人生畏的编外力量。孟尝君任齐相时,齐国还有不少文武能臣可以制衡他。而在烂到根子里的魏国,文武百官完全不能与贤公子争锋。魏国将逐渐形成二元政治格局,君王与贤公子各掌一半国政……
中央集权制最忌讳政出多门,追求最高权力的稳定。照这个节奏发展下去,贤公子势力足以架空君王。魏公子当然没有这种野心,可他在客观上始终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所以,当魏安釐王听到“诸侯徒闻魏公子,不闻魏王。公子亦欲因此时定南面而王,诸侯畏公子之威,方欲共立之”的诋毁时,陷入了极度恐慌。他开始也没信,但架不住众口铄金。毕竟,比起信陵君,魏安釐王的存在感太弱了。而且魏国源于晋卿,熟悉这种下克上的套路。这又加深了他的疑虑。
因此,魏安釐王解除了信陵君的上将军兵权,让他人代将。信陵君自暴自弃,被酒色掏空了身体而卒。魏安釐王也在同年离世。魏国最后的救命稻草没了,衰亡速度加快。到头来,大家都输了。
5.如果他不肯自暴自弃……
当时的魏国,能干的都流失到外邦(如宿敌秦国),剩下的只有战五渣。信陵君是唯一的可用之才。他一死,众门客群龙无首,只能作鸟兽散。王位的隐患拔除了,但江山社稷更加风雨飘摇。
在战国四公子中,信陵君最没有私心。他的退场方式,和郁郁而终的齐将田穰苴、魏将乐羊如出一辙。不得不说,与其他三人相比,信陵君骨子里更像军人,他的礼贤下士更近乎将道,只是他的思维方式脱不了贵公子的局限性。这促使他选择了贤公子辅政的救国道路,也导致他在遭猜忌时自暴自弃,而不像寻常的贵公子那样经营封地,或是借境外势力来巩固个人权势。
通过几个前车之鉴,我们可以看到信陵君的选择余地很宽,也很窄。
从春秋到战国都存在宗室大臣,贵公子做将相在诸侯中屡见不鲜。哪怕是变法后的秦国,也出现过公子出身的将相,只不过布衣将相比例更高而已。不是每个贵公子将相,都走贤公子辅政的路线。但他们往往有自己的私家封邑。尤其是变法不彻底的山东列国,贵公子封君很多,而且有些人的封邑形同国中之国。
例如狡兔三窟的孟尝君,在齐国政坛几起几落,最终还能凭借薛邑封地中立于诸侯。但是,并非所有田氏王族大臣都以经营封邑和广招门客来巩固权势。
例如两次大破魏军的齐将田忌,有自己的封邑,但不像靖郭君和孟尝君那样认真经营。他被邹忌陷害后没有逃回封邑自保,而是流亡楚国。齐国姓田的将军非常多,但封邑能搞成孟尝君那个水准的寥寥无几。因为他们的自我定位是活在官僚制度框架下。没有将相实职时,他们仅仅是普通的贵公子,而不是热衷壮大私家势力的“贤公子”。
信陵君的微妙之处在于,既借鉴了孟尝君的贤公子辅政思路,又像田忌那样把自己定位为一个体制内的上将军。
客居赵国时,信陵君依然保持着礼贤下士的习惯,挖到了赌徒毛公与卖浆者薛公两位奇人。但他终究没有做赵将,也不像乐毅、田单等前辈最终融入赵国。信陵君留赵十年不归,他的门客也不像冯驩那样积极替主君斡旋回魏执政之事(至少从公开记录看是如此),直到魏安釐王不断派使者邀请时才劝他回国。
一开始,信陵君还警告众人不得提魏王使者说情,显然还在气兄长不听自己忠言的陈年旧账。回国后,他全身心投入上将军的工作中,以至于被解除兵权后想不开。
注意!他全然忘了自己还有数千门客的政治资本,全然忘了贵公子的斡旋手段不止做将相一途。
原因何在?说到底,他只当自己是出身比常人高贵一点的上将军,把门客当成大将幕府的参谋和警卫。在贤公子辅政道路的半途中,又折向了兵家名士的将军之路。自我定位是信陵君与孟尝、平原、春申三公子的根本区别。
除了步田穰苴、乐羊的后尘外,信陵君没有其它突围出路。假如他不肯自暴自弃的话,就必须放弃这个自我定位。然后,他会发现,心底有“私”的天地反而更宽。
选择一:再去赵国做将军。
孟尝君带队入魏为相,就是贤公子势力集体转移的先例。况且,赵国素来有收集外邦将才的癖好。此时的信陵君老当益壮,而平原君在八年前(赵孝成王十五年)去世,给他留下了贤公子辅政的空白。
选择二:学孟尝君晚年中立于诸侯。
信陵君因为窃符救赵,在诸侯中有着无与伦比的号召力。魏安釐王只能解除他在体制内的兵权,却无法消除其一呼百应的社会影响力。只要信陵君下这个决心,完全可以做到这点。纵然魏安釐王怒而兴兵,且不说诸侯会纷纷出兵救援,魏国早已挑不出能与信陵君过招的将才。
选择三:破罐破摔,真做魏王。
在战国时代,公子借外权称王之事极多。比如赵武灵王护送公子职回燕即位,护送公子稷回秦即位,分别是燕昭王和秦昭王。韩魏两国时不时朝拜秦国,其王位继承人的指定,也往往伴随着朝中亲秦势力与抗秦势力的斗争。以信陵君的威望,不难得到山东五国支持。假如他把流言弄假成真,秦国君臣大概要惊掉下巴了。
这三种选择,都是立足于将贤公子的政治资本——数千门客与封邑做最大化变现。不难察觉,除了最后一条路外,怎么做都对魏国利益有损害。而篡权夺位的话,又与信陵君养士救国的初衷相悖。因为贤公子辅政的初始设计是忠臣路线,而非篡臣路线。
只要他还有救国之心,就只能自缚手脚,主动瓦解“信陵君集团”。但自证清白又有何用?魏国终究还是救不了。信陵君越是公忠谋国,越接受不了这种绝望的未来。对他而言,自暴自弃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6.他的努力有错吗?
自魏惠王后期以来,魏国一直在丧城失地,被各路强邻夹击。信陵君是魏国在战国后期唯一的亮点。可惜的是,这只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他是列国士民的偶像,魏国的外挂,却不是时代的主角。他毕生的努力,有一种悲壮的美感,突破了成王败寇的世俗之见,赢得了无数帝王将相、文人墨客、匹妇村夫的敬意。
但从事功的角度讲,信陵君的救国努力失败了。他败了!他错了吗?他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吗?他是在逆天而行吗?
当年秦被魏打得满地找牙时,秦人没有放弃复兴的努力。那么如今两国角色颠倒,魏就只能做认命的怂包了吗?
当然不能。
信陵君决心养士救国时,华阳之战才刚结束不久。五年后,赵国名将赵奢在阏与之战大败秦军,秦赵双雄争锋格局形成。信陵君力主与赵韩楚合纵,这是一个可行之计。因为赵平原君是他的姐夫,两人与楚春申君又有交情。三位贤公子是天然的合纵轴心。在后来的邯郸之战中,秦军就是被赵魏楚三国联军共同击败的,三位贤公子起到了柱石作用。倘若魏国能一开始就坚持信陵君的战略,强秦统一之路怕是会添加许多变数。
问题是,信陵君不得不与魏国的亲秦派长期斗争,拼命想将在合纵连横之间摇摆不定的魏国拉到合纵抗秦的道路上。
秦国要求魏国出兵一起攻韩时,信陵君苦口婆心地魏安釐王不要攻韩。但魏安釐王终究是被秦军吓破了胆。秦国威胁利诱时,他总是迎合亲秦派。秦国摆出灭魏的架势时,他又急忙启用信陵君。
秦在邯郸战败后,魏安釐王也借合纵之力收复部分被夺走多年的河东地,还攻克了秦之陶郡,一度灭掉卫国。可见他并非没有扩张欲望。但他偏偏不能坚持重用信陵君。这使得魏国的复兴昙花一现。
公允地说,在秦赵长平之战前,秦只是占据上风,尚未稳拿统一天下的主导权。信陵君的奋争并非毫无意义,只是他寄以厚望的赵国不给力。长平战后,秦统一天下之势基本敲定,后续曲折也难以动摇这个大局。信陵君的努力才真正变成所谓的垂死挣扎。
抛开不靠谱的君王与难以把握的天下大势,信陵君的努力虽然感动山东六国,但依然存在不少槽点。
他的美德体现在亲近贤士,他的壮志立足于为国集才。可是,他的努力方式与魏国历代能臣的做法有很大区别。
魏文侯没有养士三千的贤公子,但人才多种多样,板凳厚度气死群雄。魏之霸业,始于魏文侯重用李悝变法,委托吴起练兵。后世魏国一直在吃这场改革的老本。
事实证明,变法的确是富国强兵的根本出路。魏国体制虽不如秦制完善,但也高度成熟。只是,卫鞅离魏时的各种社会弊病一直没解决。
但从种种迹象表明,信陵君未必有二度变法的意识,也不一定会对导致魏国衰败的弊政开刀。假如他真做了魏王,更可能成为一个专注于培养各种直属力量的明君。毕竟,他的脑回只是寻觅“治人”,而非像李悝、吴起、商鞅那样构建“治法”。重人才争夺,轻制度建设,是他治国思想的局限性。
此外,就算从求贤养士的角度看,信陵君同样存在争议。
魏文侯时期的核心层人员,大半由翟璜举荐。魏惠王时的丞相公叔痤临终前极力举荐卫鞅。信陵君礼贤下士的诚意和热情,在整个春秋战国说第二,估计也没几个人敢说第一。但是,先不说他收罗的人才有多少真正的“国士”(大多只是幕僚、武士、说客),关键是他几乎只把人才收归己用。后果之一就是魏国情报网不如信陵君私家情报网。
哪怕后来他郁闷得自暴自弃时,也没考虑过学公叔痤举贤接替自己的上将军位置。虽说魏安釐王已经猜忌太深,提了也不会用,关键是信陵君在他还信任自己时就没举荐过谁。这个做法无疑加深了两人间的误会。
他的努力方式是壮大私家势力。从某种角度来看,这不失为一种对已成烂摊子的魏国庙堂的体制外补偿。但这毕竟与李悝、吴起的变法差很大,治标不治本。信陵君求贤若渴,令四方士人神往,但他极少举贤于国,提升魏国庙堂的整体素质。
魏公子固然爱魏忠君,但努力方向有点舍本逐末。三千门客效忠的是魏无忌本人,而不是信陵君背靠的那个魏国。
当信陵君客居赵国时,门客们跟着集体移民。当他回魏时,门客们也忠心追随。当他自暴自弃时,门客们立刻对振兴魏国失去了兴趣,整日整夜整月整年地陪着颓废的魏公子饮酒作乐。尽管有门客曾告诫他说“矫魏王令,夺晋鄙兵以救赵,于赵则有功矣,于魏则未为忠臣也。公子乃自骄而功之,窃为公子不取也”,但这番话的目的是为了提醒主君保持贤德,而非真心劝其回魏。
比起孟尝君和平原君那些来而复去的门客,信陵君门客的忠诚令人动容。但这也恰恰说明,信陵君多年积攒的人才资源,根本没法被魏国充分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