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特皮茨和林黛玉很像,两人都才气纵横,但又为人怪癖,不合群,有个落落寡欢的性情,自怨自哀委委屈屈,到底最后把自己折磨死完事。
其实我不大喜欢林黛玉,富贵之家,不缺吃不缺穿,就为个交配对象不称心,镇日价闹得鸡飞狗跳,非死不可的。
沃尔特皮茨却是苦孩子出身,一生贫困挣扎,以个学士文凭在宗师群里称王称霸,且受人冤枉,他有些白眼愤世,完全可以理解啊。
电影 “心灵捕手” 里的天才马特达蒙,不也是心理有毛病么,老师罗宾威廉姆斯诱导来、诱导去,才打开了天才的心扉,痛哭一鼻子后恢复正常。 沃尔特皮茨和马特达蒙一样,都在大学里扫过地,但沃尔特皮茨比马特达蒙苦,起码马特达蒙有一群朋友。
都说人工智能起点是达特茅斯学院,是麦肯锡老爹召开的那次会议。实则不然,当代意义上的人工智能的起点,是沃尔特皮茨和沃伦麦卡洛克这师徒俩。
沃伦麦卡洛克是生物学家,精通脑神经。沃尔特皮茨则精通数学和计算理论,于是两人合作,于 1943 年发表了论文:A Logical Calculus of Ideas Immanent in Nervous Activity。
沃尔特皮茨的意思是说,人的大脑啊,就是个机器,用神经元织毛衣一样连起来的机器,神经元之间的关系呢,则是用逻辑勾起来,与、非、或,blablabla。这是很革命的,即便在科学家里也是,这是把神秘的人脑降级成一个机器,闹着玩呢。
是机器就好办,咱们就可以造一台。
皮茨跟麦卡洛克的关系真是好啊。麦卡洛克大20多岁,出身富裕家庭,自己一堆学位文凭。而皮茨则有苦难的童年,小了20岁,在学术圈内是个异类。但二人既是合作伙伴,也是朋友,隐约麦卡洛克像是父亲。皮茨住在麦卡洛克的家中,他真的当成了自己家。
这一切仿佛都如童话一般,在皮茨面前铺开了绚丽的画卷。童年的苦难怕什么,友情亲情、事业荣光,你值得拥有。如果皮茨就此一直与麦卡洛克相伴,也许结局不会后来那般凄惨。正如林黛玉若是嫁给宝玉,没准真能过上举案齐眉的小日子。
但世界并非如此温柔,童话里都是骗人的;大脑也不是那么简单,人心不说险恶最少也是丑陋的。
皮茨离开了麦卡洛克,走向更高的学术大师,维纳。这是另一位知名神童,也是知名的忧郁症患者。
神童维纳也非常欣赏皮茨,称之为当代数一数二的科学家。就在与维纳的合作中,皮茨的神经网络,成为冯诺伊曼架构所借鉴的理念。
所以,可以称皮茨为当代PC的一个爸爸。说 AI 带来了 PC 也不为错。
我非常之崇拜维纳,喜欢维纳,倒不因他的控制论,那本书在大学期间我就没学明白。
是因为维纳的《人有人的用处》,其文笔优美,描摹宇宙如清泉映日,文中有对自由的赞美,有对人性的爱惜,随着康德一脉,他为人在沧桑洪荒中找了个立足之地。
维纳说:“宇宙终将在热寂中归于死亡,我们人类是在这艘必将毁灭之船上的乘客,即便深知毁灭的必然降临,在这短短的存在旅程中,人也必将找到人的意义。” 每读此句,我都会心潮澎湃,深深感动。我热爱崇拜维纳。
一次演讲中,我提及此书和维纳,一位老教授与我握手,说他一生热爱此书。
然而,维纳如此伟人,如此通达之人,也在这浑噩世间,做了点堪称龌蹉之事,即便不是龌蹉,也算得上绝情狠恶。
维纳的老婆是个纳粹分子,为人恶毒,这个似有公论。这个婆子叫玛格丽特,颇似金瓶梅中的潘六儿、王婆之流。 婆子在维纳面前告黑状,说皮茨调戏维纳的女儿。
维纳瞬间翻脸,断绝与皮茨和麦卡洛克的合作关系,从此再无来往。
维纳曾经写过两本书,一本叫《我是数学家》,一本叫《昔日神童》。有人给改了下,叫《昔日数学家》,一本叫《我是神童》。这本是嘲讽,然而凭维纳断绝关系的那处事风格,他的心智也许真的还是神童:骄傲而不辨是非,易怒且神经质。
就看皮茨的经历,还有他书信中的为文为人,以及后来的结局,我个人判断,他不大可能干得出调戏个女孩这种事。妈的,能调戏女孩为乐的人,怎么会为科学而自我毁灭呢?都能在俗世中找到快乐了,科学不科学吊不相干也就。 西门庆会因为真理而颓废吗?
我倒是希望皮茨偶尔调戏个女孩,这世间如此无聊,何不找点乐趣?
这世间真是无聊。维纳翻脸之后,据说皮茨受到很大打击。
但按理说,麦卡洛克还在,何必为了维纳这个学阀苦恼呢?因为维纳之后,又出来个青蛙!
皮茨与一干科学家们在青蛙身上做实验,发现青蛙的眼睛并非一个玻璃透镜,青蛙的眼睛竟然也处理信息。换句话说,在视觉这件事上,眼睛和大脑一样在干活,并非独独依赖大脑的逻辑。
人的智慧,并不是全装在大脑中,也不全是逻辑。 既然眼睛能处理信息,那么眼睛也担负了一部分人类智慧的任务,那么也许手指头、脚趾头都在其中扮演了角色。
你是可以用脚趾头思考的。
皮茨感到信仰坍塌了。这个情节,后来给三体借用上了,科学家们发现宇宙是没有规律的,受不了,自杀了。
皮茨说:“所有受过过多逻辑教育的应用数学领域的人们所共有的:一种来源于不能信赖所谓的归纳法原则或自然齐一原则的悲观。既然我们不能证明『太阳明天会升起』,甚至不能给出一个先验概率,我们就真的不能相信它。”
1969年5月14日,皮茨死于酗酒造成的脉管炎。四个月后,麦卡洛克也辞世而去。
皮茨与麦卡洛克的友谊,仿佛是水浒。皮茨与维纳的故事,夹杂着恶毒婆子玛格丽特,应该是金瓶梅。 而皮茨的飘零身世、天妒才华和崎岖人世,则是红楼梦。 皮茨仿佛林黛玉。
换个说法,林黛玉仿佛无病呻吟、自作自受的皮茨。而皮茨,是真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