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考上公务员的时间是2016年6月,娴妹考上公务员的时间是2015年6月。我比她晚了一年。我现在只敢说晚了一年,不敢再说多坚持一年了。
我和娴妹当了整整十二年同学,直到考上大学后才分开。2010年的夏天,娴妹高考成绩是全县文科第二,进了湖南师范大学;我是文科第十,进了海南大学。考了文科第一的女孩叫许岚,在班主任的建议下填了北京航空航天大学。那时在我们县里,考二本以上的都会摆酒席。我家摆了大概十桌,娴妹的妈妈则请了半个县城的人。她和我的酒席撞在同一天,所以微微有些尴尬的是,我只请到了两个老师过来。
那个夏天真是漫长慵懒。我想不起来自己三个月干了什么。
大学时期我和娴妹的联系不多,只有在2012年的暑假,我从长沙电视台实习回来后,做东请她还有一堆在外地念大学的初高中同学们在县里的餐馆吃过一顿饭。当天除了娴妹,还有易青文、关洋、刘静、李大路、舒鹏。许岚没有来。
吃饭的时候,大家聊到各自的大学生活都很高兴:易青文只考上了附属学院,但进校就有三个男生同时追她;关洋拿到了国奖,刘静做代课老师的兼职已经存下一万块。李大路和舒鹏虽然依然单身,不过随心所欲打LOL的时光也让他们很满意。娴妹和我聊的最多,给我看她在长沙和大兵的合影,还有她去快乐大本营参加录制的照片。她说起一个她暗恋的学长,说她跟着他第一次去MUSE,说她拉着他在长沙夜晚街头的奔跑,她说起来的时候“吃吃”的笑,脸色通红,不再是两年前头发枯黄面色孱白的那个姑娘。
吃完饭以后我们几个人在河边散步,县城那时候没有KTV,没有电影院,我们又不想去茶馆打麻将。我们走了一会儿,娴妹拉着我的手,凑过来在我耳边轻轻说:“山羊,我想留在长沙。”声音听起来很坚定。
有很多年娴妹都是一个看起来弱弱的姑娘。高中的某一天,娴妹考了唯一一次年级文科第一,那天她上厕所都能飞起来。可是在经过年级第二,也就是惯常考年级第一的宋琳君身边时,她碰翻了宋琳君的水杯。宋琳君对她说:“你狂什么?有本事你再考个第一。”她手握着水杯,满脸通红地笑着,一句话也没说。
我不知道这句话娴妹记了多久,总之娴妹高考比宋琳君高了二十分,宋琳君最后填报了西北政法大学,但娴妹果然也没有再考过第一。
其实世界上除了第一之外,还有很多别的评价标准。可是娴妹、许岚、宋琳君都知道的太晚了。有太多年唯一评价我们的标准就是成绩,就是第一,只有第一能被人看见。我比她们知道的早一点,还是因为我从初中开始再也没有当过第一。
说回我的大学,毕业之前我没有保研成功,于是大四全年都泡在长沙一家传媒公司实习,期望毕业时拿到正式劳动合同。娴妹也没有保研成功,但她决定考研。我回长沙的另一个原因是我妈用几乎所有的钱在公司附近给我买了个47平米的单身公寓,我在QQ上和娴妹说以后可以搬来和我一起住,娴妹则有点害羞的说正在和那一位一起准备考研,我回了她一个心领神会的表情。
但是2015年6月,娴妹终于还是搬过来和我一起住了。只住了三天,每天晚上她都睡不着觉,在榻榻米床上抱膝坐着。我陪着她一起坐着,看她取下眼镜以后好看的褐色眼睛中盈出的一点眼泪。她说山羊啊,我真的坚持不住了。今年是我第三次考研了,我还是考不上;我爸为了我在师大做校工五年了,现在腰已经不行了;山羊啊,我不是没有努力去找过工作啊,但是一个月2000块的薪水都没有,我到什么时候才能凭自己的工资在长沙好好活下去啊?
我说,陈左祺呢?他不是也没考上吗?你两再一块努力努力?
娴妹嘴角抽出一个凄然的笑容,人家爸妈是教授,他说想去广州发展,他爸妈出手就给他付了房子的首付,我算什么?娴妹说,山羊,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能在长沙有这么一套小房子,能做自己喜欢的工作。
我说你可拉倒吧姐姐,我这刚刚结束了一年半的打白工生涯,连失业都算不上。从大学毕业开始我就一待业青年。有个房子又怎么样呢,这又不是家。
这又不是家。娴妹的声音在这句话之后带了哭腔:可是我不想回去,娴妹带了哭腔的声音软软糯糯,仿佛又是多年前碰倒水杯满脸无措的那人,她说山羊,不是说好了毕业以后都留在长沙吗?我妈当初摆酒就和我说,丫头,好好在长沙混啊,以后妈妈靠你享福呢。你知道我回去政审的时候,那个人怎么说,他说你不是几年前考出去那个吗,我还去喝你升学酒了呢!湖南师大的不好好留在长沙,考回来干什么?
我恻然。城市给了我们时间,允许我们看看。可是它并不见得就让你留下来。我们像两个孤魂野鬼挤在一个缝隙里,遥想着从前那处拼命想逃离的地方。
娴妹住了三天以后回去了,因为她考上的县城单位要她早点回去报道。我继续找下一份工作。面试的人说你不错啊,可是你之前没社保,只能继续来做实习生,我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人。世界上王八蛋们耍流氓的方式千变万化,还要告诉你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错,是你不够强。不够强的人,没资格过上好的生活,滚回老家吃泥巴去吧!哦,现在仿佛连泥巴也没得吃了。
2015年10月,我生病了,在房子里躺了整整两天。我妈最后从县城里赶过来把我送进医院,我一退烧就押着我回了县城。考公务员,我妈说,你不要再折腾了,已经折腾够了。你在外面吃这么多苦有什么用?赚钱了吗?你高兴吗?你自己看看和个叫花子有什么区别?哪天你死在长沙我都不知道。是妈没有本事,你行行好。我妈站在我面前哭起来的时候,刚过了五十岁生日。
之后六个月我一直在考公务员的路上。我的专业并不好考公务员,能选的职位非常有限,常常需要和上百个人竞争。国考、省考、市考,深圳、上海、山东、湖南、广州、青岛、四川、重庆。我妈借给了我一万块路费,说考上了以后还给她就行。
考广州的省考时我借住在宋琳君家。她大学毕业以后先在广州一家律师事务所实习了几个月,然后找机会考进了一个事业单位。宋琳君和人在芳村合租了个两室一厅的房子,我在她家门口等到晚上九点才进门。一进门她就打开电视,看湖南台放的《多情江山》。里面有一个角色的名字叫扣扣,宋琳君一见她就会大笑起来,我尴尬地坐在一旁,一点也不想笑。她和合住的人凑合了一晚,我睡在另一间房。夜晚蚊子太凶,我起来点蚊香,蹲下去的时候看见书桌下面的夹层码了整整两排法学相关的书,看来是长久没人动过了。
考完省考我回到县城,和娴妹见面。我和她说了这件事。娴妹当时正在和我抱怨回家后太受她妈妈控制,听我讲完,她突然很长的叹了口气。很长。
“你知道吗?我前几天碰到许岚了,她回来考了法警。”娴妹之后对我说道:“所以我想可能我们就这样了。”
我们就这样了。我们最擅长的只有做公务员。前十七年磨刀霍霍,我们唯一磨练出来的一门手艺,叫考试。我曾经想不依靠这门手艺,我曾经也发现过我可能以为的真正自我,可是也许是意志力不够,也许是运气不好,离开这门手艺,我们常常过的不好。我们承认自己不够强,我们需要钱,需要陪伴,友谊和爱。在贫穷面前挣扎着梦想,是没有意义的。
2016年的春节我见到了不少同学,易青文大学毕业以后考了另一个县的公务员,关洋也是。刘静和舒鹏一个在上海,一个在广州,过年没有回来。李大路刚刚失业又失恋,倒是想在家里多留一段时间。到了2016年的春节,县城舞龙闹狮,我和娴妹钻过一只黄龙的下颌,扯住它的须。我说,今年可一定要考上了啊。娴妹说,明年我去长沙过年。李大路说,让我女朋友跟我回家就好了。那时我希望我们的愿望都能实现。我们三个还在路上遇见了和娴妹一起考研落榜,复习了一年后重新考上浙江大学研究生的冯晚、在四川大学读研的李如月,她们都是理科生。她们和我们聊天,惊讶地看我和娴妹。冯晚说,怎么你们都考公务员了?李如月说,至少我毕业以后,要留在长沙吧。我看着她们憧憬的眼神,我不忍心说什么,也不需要我说什么。
2017年的6月9号,我也工作一年了。一年前的同一天我焦躁不安的电脑前等待,曾觉得那天是生命中最重要的日子。往前更七年,6月9号,我在高考场外为了一道大题没写完而在大雨中嚎啕大哭。而现在,6月9号,对我来说甚至比不上今晚吃饭还是喝粥这个问题重要。
你未曾走过的那条路,你未曾走完的那条路,你曾想过要走完的那条路,想去到的另一种生活。你曾看到过可能,向可能伸出手去,然后那可能也许熄灭了,也许还像灰堆中的火种;生活永远暗潮汹涌,但谁知道呢?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先来临,但至少现在的我还会觉得,还早着呢,别就这么算了。
不过昨晚我接到了娴妹的电话。她说她在家乡新一轮录取公务员笔试名单上看到了刘静、舒鹏、李如月的名字;她说她接到了好多询问的电话,都是问她怎么考公务员的,然后叫我也留心点,估计很快轮到问我。她很快下线了,说男朋友在等她看电影。
县城终于有电影院了。
我的手机就在这时候响起来,接通以后,好听的声音问我:“山羊,我冯晚,我今年考公务员,能不能给点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