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结婚那天一定很美。
谢谢。你一定来啊。
会的……
米阳要结婚的消息来的有点突然,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有一天会收到一张请帖说米阳要结婚了,虽然她比我大一岁,虽然她已经毕业多年而且工作稳定,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她会结婚。这不是说她人怎么样不可能结婚,不是的,只是当你认识的人有一天要像别的大人一样成家了,你多少会感到惊讶,感觉到,哦,原来时光失去了那么多。
当然,除了时光我还得面对另外一些,琐事之类的,比如说,没钱,我连去参加个婚礼的钱都没有!这个时候,我总能想起阿良来。
我:米阳结婚的邀请收到了吗?
阿良:收到了。
我:去吗?
阿良:去。
我:我去吗?
阿良:去,干嘛不去?!
我:我没钱!
阿良:我去!!
大概我是最让人糟心的朋友了,也不知道阿良这么多年了是怎么做到对我不离不弃,始终像关爱老弱病残一样关爱我。阿良有辆三轮车,轰轰烈牌的,劲儿特大,平常我收几串香蕉都来借这车,好使。阿良从来不说二话,也从不会只借车,自己却不来帮忙的。
我说,咱走吧。
再等等吧,天再黑点。阿良慢悠悠地,坐到几块木板撘的平台上,点了根烟,跟我说,然后就看着缓缓流着的红河,吞云吐雾起来。
我觉得他这样子特别自在,活像这一天云霞、半面山峰以及一条河水都是他的,他就只管抽着个烟,悠哉游哉地守着自己的财产乐呵。因为羡慕,所以在很多年前,我也就学着阿良抽起了烟。直到现在,食指和中指夹烟的位置都起了老茧了,我还一无所有。
阿良的三轮车劲儿特别大,走起来古龙噶啦地响,我担心这样是不是太招摇了,搞得我们好像不是做贼而是抓贼的样子,但阿良无所谓,反正从来都是这样,从来没有出事过。再走一段就到坝子了,这坝子是为了给下面的水电站供水堵的,水一堵,上游来的鱼就全堵在这儿了,所以白天在这儿钓鱼的人特别多。晚上也有,不过晚上人们都不钓鱼,而是电鱼、毒鱼,都是具有大规模杀伤性的,大概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才不选择白天而是晚上才来吧。也正是因为这样,我对于拿他们这些人的东西才不会有一丝丝愧疚吧。
这些来电鱼、毒鱼的人一般都是三五成群,大规模杀伤嘛,涉及面广,人少了不好操作,鱼也提不完。他们开着摩托车来到坝子,就把车在公路边上随便停下,人就扛着工具下水作业去了。红河是一条大河,水把河谷切得极深,水面离公路是很有点远的。我用眼睛示意阿良动手,阿良摆了摆手,让我先别动,我很谨慎地缩回脑袋,四下看看,担心会有什么动静。阿良却忽然喊了起来:
嘿,下面的兄弟,鱼多吗?
哪有什么鱼啊,都被别人放毒毒光了,哪有什么鱼!下面回应。
看来今晚的收获不乐观呀?阿良又向他们喊。
是。是。底下的人回答。
你们要小心你们的摩托车啊,别没电到鱼,摩托车给丢了。阿良一本正经地。这里我差点笑出来,忙用手捂住嘴,看向阿良,阿良却很认真地在等着底下人们的回复。
怎么会呢,我们地方民风淳朴,没有那么多贼的。听到这句回答,阿良立刻示意我动手。我们就把摩托车往三轮车上搬,没有什么高明的技巧,也没用什么复杂的程序,我俩把四辆摩托车搬上车,就完成了一次偷车活动。
我把阿良放在进去集镇的岔路,自己一个人骑了那个三轮车,就向红河下游的县城骑去,那个县城靠近国境线,是违法犯罪的天堂,这些赃物,今晚就能变成钞票装进我的口袋里了。我只要明天把车还给阿良,我们就能准备准备去州上参加米阳的婚礼了。
南方的夏季是雨季,闷热、潮湿成为人们一年中最长的印象,然而这不一定就是多差的印象,至少暴雨之后成熟的果子,以及山上缭绕的云能给人一些慰籍,那似乎意味着温饱,和自由。
雨,还能给人另外一番意境,一个战败的将军率领残余的部下逃亡的过程中突降大雨,那是怎样的悲壮啊!眼下,这种败军之将的悲壮在我心里油然而生,我被亮锃锃的手铐铐在边防站的栏杆上,面对着路人的冷眼和嘲讽,竟意外地感觉到一种满足。
阿良走过来。他从桥那头走过来的时候我就认出他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立刻认出我,他从那头慢慢地走过来,有点沮丧。他走到我面前,没有面对我,而是趴在桥的栏杆上,看着向下游流去的红河,仿佛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看来米阳的婚礼你去不了了哈。我帮你去。份子要随多少?一生一世。哈。一三一点四。怎么说你没去?我说你出国度假去了好了。越南也是外国。算了。还是说你蹲牢里去了比较好。诚实……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回复他一句,他就自己把话说完了,其实我是想和他说几句话的,可是他一下也没看我,我又不敢喊他,使眼色他也看不见,说完上面那些话他就走了,没再看我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倒霉,昨晚我一个人骑着车下县城,一过了高速路岔口才拐个弯,就遭遇了派出所的人,他们就像专门在那等我一样,看到我就把我逼停,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的时候钥匙已经被拔了,我则被两个人反手抓住按在车上,手铐咔咔,人就被丢到车里了。现在,还指望参加什么婚礼呢。
五月二十号那天,我在拘留所里,我已经在里面待了一个星期了,那天米阳在州上结婚,请柬上写的是州上最好的酒店,还有“新娘米阳”、“敬邀华剑挚友”。
五月二十号那天呀,我在越南老街省处理一起矿难事故哪,阿良没跟你说吗?我一亲戚在那起事故里遇害了,我得去处理。这不,这都十多天过去了,我才刚回国嘛。
从拘留所出来第二天,我就给米阳打了电话,告诉她我为什么没有去参加她的婚礼,当然,阿良都帮我说过一遍了,我只需要信誓旦旦地重复一下,并且表示遗憾就行了。真的挺遗憾,不过米阳说没关系,以后他俩可以单独请我一次,只要我什么去州上找他们。
我说一定,一定。
米阳结婚了,我以前真的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我更没有想到我竟然会没有去参加她的婚礼,这让我倍感失落。
我告诉阿良我得出去走走,阿良调侃我说是不是又要出国,可我没有心情开什么玩笑。我说,我要去四川,我要去找莉。
阿良沉默了良久,我知道他的意思。已经这么多年了,还联系得上吗?能找得到吗?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吗?已经这么多年了,难保人家不会变化。她还会记得我吗?五年前她第一次来我们这里的时候,我充当一个摩的师傅载上她,把她带到边防站她男人身边,然后我们发生情愫,情意绵绵,那恍如梦境的日子,那恍如梦境的人。
其实我也知道,此行不必抱太大期望,只是执意要去,是因为待在这里只有慢慢慢慢沉沦下去的希望和绝望。我想,我一定要去了。
还是钱的问题,我去找老四,最近老四家的香蕉砍了,市价不错,镇子上的人都知道老四发了点小财。
我:老四,借我四千块钱。
老四:我没钱。
我:就四千,年底还上。
老四:真没钱。
我:……
老四:要不你找阿良看看?他应该有。
我当然会找阿良看看。这些年只要缺钱,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阿良,有时候没有第一个找到他,是因为考虑我找他拿过多少,还欠多少?这样一想,似乎从来都是有借无还,我也就不想找他了。然而,又去找谁呢?
我把钥匙递给阿良,这串钥匙是我家里所有锁的钥匙以及我摩托车的钥匙,我说,这是我全部的家当了,四千。
阿良接过钥匙,掂了掂,微微一笑,不值四千。
值。我说。他没有回绝。
晚上我们又去坝子上故计重施,不过这次去县城“销赃”的是他。
我用了很多天才到了四川,难以想象这么多年过去了,昆明到成都的列车还是K字头的,我以为在我学生时代结束十多年以后的今天,普快列车应该全部被取缔了的,没想到又让我体验了一次学生时代坐长途火车的酸爽。真是够了。到了成都还没完,还得转车往东走三个小时,oh,老天!
中午到的那座城市,下了火车,我就找了个酒店钻了进去。一直睡到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六点多了,起来随便找了点吃点,就四处去走走。我想,也不知道要干嘛,就四处走走,捋一捋吧。
嘉陵江还是那么大,比我们的红河大了许多,江对面一群白鹤展开翅膀在树梢一动不动,颇有兴致地盯着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来是假的,是几个以假乱真的模型。想笑,又笑不起来,如果莉在,就可以分享这好玩的事儿了!我要找她吗?都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我要找她吧。这么千里迢迢地来,又默默地走吗?她会不会结婚了呢?会不会尴尬呢?
思绪万千的时候,电话铃声想起来,一看是阿良,顿时轻松了许多,郁结的情绪有个出口了。
阿良在那边似乎情绪高涨,劈头盖脸就跟我说又一个我们的朋友结婚了。这消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哪怕算上老四,我的朋友其实不多,而且该结的都差不多结完了。还会有谁呢?
他让我先不要猜是谁,而要我猜猜他帮我随了多少分子钱。一三一点四?我猜。一三一四,整的。
我感觉到出了什么事,阿良是不是疯了,一个份子钱给一千三百块。我实在想不起来我有一个这么值钱的朋友了。
电话两边出现片刻的沉默,然后在沉默的尽头,阿良说了句话:
是莉,她来了这里,和她的边防站男人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