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趟似乎在江南停留了许久,凛冬尽,春来又夏去,今年似乎入秋地早了些。我喜欢枯叶闷脆的碎裂声,所以我总爱追着院里的枯叶玩,这算是我为数不多的消遣之一了。
因了李纨的热情好客,似乎方圆百里的妖怪都来我这院里喝过酒、吃过席,不过素来是他们热闹他们的。
院里的老槐树顶着瑟瑟的秋风坚挺挺地开着花,李纨说这树是哪位神官府邸里上好的珍稀木,特意求来给我的。我盯着那一簇簇黄色的小花看了许久,倒也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或许是他从哪个荒僻山头挖来诓我的也说不准。
“阿七!明日是我生辰,我借你这小院办个生辰宴可好?”李纨揣着折扇从门廊处晃进来。
不得不说,给李纨指派长使的神官儿真的是瞎了眼。“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你今年第八个生辰。”
“嘿嘿,我的好阿七,你看破不说破嘛~”李纨手里的折扇一转,凑上来又道:“你若允我,我带个有趣的人来给你见一见?”
“不允。”我抿了口茶,躺回摇椅上,懒洋洋的午后日光穿过忘忧亭四周的纱幔轻柔地铺泻而下,正是小憩的好时光。
“我不骗你啊阿七!”手里的折扇“啪”的一收,李纨的语气都带上了几分急躁,“他是个寻常凡人,但是他看得见妖怪!”
“不允。”
“阿七!你是不是没听清我刚说的阿七,凡人啊凡人,看得见妖怪哎!喂喂喂醒醒……”
不得不承认,逗弄李纨也是我为数不多的消遣之一。
……
沈若生来的时候我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一声不高不低的“七老板”才堪堪将我从周公那拉了回来,风铃没响。
面前的男子身形瘦削,端的是一派书生气,清朗俊逸,眼波流转,眉目含星,直直的望着我,毫无怯色。阿七典当的规矩是客人先开口,可这风铃没响,这是客人,还不是客人?
“阿七,还记得我和你提过的人嘛,沈若生。”李纨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朝我挤眉弄眼一番。
哦,想起来了,原来是那个能看见妖怪的凡人。
“若生,这是阿七,阿七典当的老板。”
“若生早听闻七老板盛名,行事诡谲,阿七典当更是诡秘莫测,此次得以一见实属大幸。”
有趣,实在有趣,李纨这第八次生辰宴办得好啊!
是夜,后院依旧是丝竹管弦不绝于耳,觥筹交错你来我往,热闹还是他们的热闹,我自是守着我世代的万里星辰,在一望无垠的星光里煎熬着无尽的岁月。
“七老板,”沈若生轻推开门走了进来,把一地月色关在门外,风铃声又没响,“不去喝酒?”
“夕阳西沉,晚六点开门,旭日东升,早六点关门,既然门开了,规矩不能坏。”我所谓的开门不过就是躺在软榻上一觉睡到天亮,这话自欺还行,欺人似乎有些虚。
沈若生淡淡一笑,眉眼更添温柔,缓缓开口道:“既然如此,若生也与七老板典当些东西,不枉来这一趟。”
我似乎看到东南方位的几颗星怪异地闪了闪光,一闪即逝,也或是眼花。我有一瞬间的失神,门檐的风铃喑哑不语,我竟拿不定主意沈若生这话是何意。
“哦?不知沈公子想要什么?”
“给你我的灵魂,换你一世安虞。”沈若生的声音朗润清晰,一字一句钻进我的耳朵。
我忽地笑了,紧绷的身体一时放松下来,回道:“我这里不收凡人的灵魂。”
沈若生低头轻轻笑出了声,俊秀的脸隐没在暗里,使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罢了,看来是若生没有这个福分。既如此,七老板这铺子看来今晚也不会有旁人来了,不知七老板能否赏脸与若生喝上几杯?”
“此情此景,得美人美酒相伴,那倒是阿七的荣幸了。”
沈若生的试探明晃晃的摆在台面上,答案似乎呼之欲出。我本就是小池塘边跌坐看鱼的闲散之人,痴迷南山的雪,痴迷城西软糯的栗子酥,我从未听过、也从不需要旁人来护我安虞,沈若生的试探来得意料之中,又恣意在意料之外。
“七老板,听他们说你偏爱糕点,若生便捎了些吃食过来,冒昧前来,不知是否唐突?”沈若生的声音从纱幔外传来,我瞪了眼身旁的玉蛇,当铺的防范什么时候这么差了,人都走进内院了才晓得?玉蛇也惊得睁大了双眼,瞪着俩圆咕隆咚的眼睛从身后悄悄退了出去。
长舌乌与赤羽上前撩起亭檐两角的纱幔,沈若生定定地站在不远处,嘴角含笑。白日里暖暖的光洒在他身上,更给他添了些许道不清意味的朦胧高贵。
“沈公子,一别数日,别来无恙。”
沈若生走进角亭来,将手中的食盒一一摆在方桌上,开口道:“这是城西李家的栗子酥,这是城南方家的雪花糕,这是城北徐家的糯米糍……”
我含笑看着他,沈若生,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沈公子,无功不受禄,你这城南城北跑了一圈,我倒有些不敢下口了。”
“如此说来,若生还真有件事想拜托七老板。”沈若生摆完食盒,坐于我对面,开口道:“上次的事情,能否请七老板通融一下,把我的灵魂收去罢。”
栗子酥甜腻的清香在嘴里漫延开来,我一时哽住,不知如何作答,似乎之前我所有对沈若生的定论都错了。“为什么不想要了呢?”
“大概是许多年前,我的父亲母亲大吼大叫着把我绑在火柱上大骂我是妖怪的那一刻开始的念头吧。”沈若生淡淡道,脸上的笑意和煦温润。
我起身倒了两杯酒,一室静默。
“像若生这样的人本不该存在,一个游离在两个世界之间的孤寂魂魄,七老板说‘不收凡人的灵魂’,可是为什么,凡人又说我是妖呢?”
“其实倒也不必这么麻烦,”我抿了口酒,看着远处枝头的槐花缩在风里瑟瑟发抖,“不想活了,死了就好。”
沈若生轻轻地笑出了声,这是我第二次见沈若生的这种笑,上一次隐在暗里没有瞧见,怎么形容呢,他在笑着,盈盈笑意如春风拂柳如细水流花,可身子里却冻着万里寒冰,如万里深渊照不见日光的霾,如附骨之疽扎根在灵魂深处的暗,只瞧一眼便也觉得冷。
“我试过很多次,流干血的躯体时隔多年后依旧会醒来,伤口会愈合,疤痕会消失,路过的妖怪好奇地围坐一圈,对我指指点点。七老板,你说,我是人还是妖?”
“沈公子,是否曾有人夸过你的眉眼生得特别好看?”我抬手,似乎想去抚一抚这好看的眉目,最终却又停在了半空中,转而给自己添了杯酒,沉声道:“沈公子十五日后再来吧。”
阿七典当宣布停业十五日,沈若生不是阿七典当的客人,他是我的客人。
风风火火的李纨近日也反了性子,终日不见人影,说是在忙什么大事,我烦躁得很,也没空细究何事。
玉蛇来报,说是沈若生体质特殊,生了一种能短暂迷魂妖怪的本事来。
确实,所有跟沈若生搭上边的事,哪一件不特殊?
这是沈若生离开的第十三日,离约定的日子越来越近,我却依然毫无头绪。忘忧亭的酒喝了一壶又一壶,我倒在软榻上,身子疲软,脑子里却是一派清明。
“铮!”一柄长剑破空而来,我一个转身堪堪躲了过去,反手作结,手中折扇正要扫向来人,却不料持剑之人却是玉蛇!玉蛇的本事我再清楚不过,我蓄满全力的一击过去,她非死也重伤,我急停收势,巨大的反噬力震得我五脏六腑都疼,面前的玉蛇却又一剑欺上,我身子疼得厉害,避无可避,凌厉的剑锋裹挟着力破万钧的气势迎面而来。
不!这不是玉蛇!玉蛇没有这样凌厉的剑气!
“主子!”玉蛇的嘶吼声远远地从回廊尽头传来,唉,终日打雁,今日却叫雁啄了眼去,我稍稍侧身,打算认亏接下这一剑。
“嘭!”巨大的撞击声在我耳边炸开,忘忧亭一角的门柱直接断成两截,预期的长剑并未落在我肩头,反而稳稳地、不偏不倚地插在沈若生的心口。
他的嘴角流出血来,那种属于凡人的,鲜艳的,温热的血。
“阿七!阿七你没事吧!”李纨竟也及时赶到了,“我追着这妖怪一路过来,真邪门了这妖,像是长了眼睛追着你来似的!”
“沈若生!”我冲上前去抱着他,无暇顾及李纨,沈若生好看的眸子里跳动着星辰,闪动着,像是要与我说什么,一张口,腥红的血又涌出来,“沈若生,你别怕,你别说话,你别怕,我会救你!我一定会救你!”
有李纨在,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妖怪倒不需要我善后,沈若生眸子里的光渐渐熄了下去,嘴角的笑意还在,淡淡的,疏离的,我突然想起初见时他说的话——“给你我的灵魂,换你一世安虞。”我抱起沈若生冲进古月阁。
古月阁是阿七典当的精魄所在,汇集万千灵气,从不许外人踏足,我承认,那一刻我是慌了神。
槐花落了又开,沈若生依然在古月阁里沉睡着,没有苏醒的迹象。
“你与沈若生是如何认识的?”我咬了口栗子酥,随意聊起了闲话。
李纨的嘴里塞满了栗子酥,答得含糊不清,“哦,没什么,大街上随意撞上的,就你刚到江南的那一天吧好像。”
“哦。”
我抿了口酒,淡黄的槐花打着旋儿好巧不巧掉进我的酒杯,“李纨,你说这杯里的槐花是有意掉进来的还是无意掉进来的?”
“啊?你说什么?不过我可跟你说啊阿七,这槐树可是我从神官府上求来的神木,我可费了好大一番劲……”
我看了眼古月阁的方向,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沈若生,我们来日方长,秋后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