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冬的某个长夜,我梦见了奶奶。
梦里也是冬天,她穿的鼓鼓囊囊的,头上箍着不知有了多少年头的蓝色棉线头巾。我曾给她买过毛线帽,但她还是习惯用头巾。她掀起棉门帘进到屋来,献宝一样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放在我手上。
她一贯是这样的,从困难年代里苦过来的人,不由分说的觉得糖是好东西。村里但凡有喜事,她总要去混几颗糖来,哪怕这糖就是个被粗糙的喜字糖纸包起来的劣质硬块糖,有的连水果味儿都没有,只一味的死甜,她分不清,只要是糖,她就觉得是稀罕物儿。
这些糖常常被我撂在柜顶上,过了一个冬天,又过了一个春天,夏天来了,糖变得黏乎乎的,然后就被一把扔掉了。
我辜负她的事情不止这一件。
夏天,她害热,后背总是长满痱子,大概痒的实在难忍,一向节俭的她去村里的卫生室拿了药膏回来抹,那药膏一块钱一支,气味难闻,我爷爷是不肯帮她抹的,两个儿子儿媳她也难开口,于是每年暑假在家都是我帮她抹。
每天晚上,她拿着药膏,一脸讨好地走来,我那时惦记着看电视,也着实讨厌手指蘸上厚重的药膏在肉感的疙疙瘩瘩上推平的感觉,每次我都是马马虎虎,很敷衍地帮她擦擦了事。现在想来,心头总是酸涩,那时的我啊,太年轻,不懂珍惜,不会爱人。
其实,我对奶奶是很有感情的。我妈对奶奶意见很大,说我小时候她从没有帮忙带过我,可是奇怪的很,我却有很多幼时跟她在一起的记忆。
记忆中也是冬天,我经常跟着她睡。
农村的冬天是睡在厨房里的,床前就是灶,取暖方便。冬天天短,吃完饭,天就黑下来了,她先铺好床,汤壶里灌上滚烫的热水包上旧衣服给我暖被窝,安置我脱了衣服躺好,自己再去灶前刷锅洗碗。为了省电,她惯常是不开灯的,幸好那时北方的冬天还没有雾霾,天气晴好有月亮的时候,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皎洁明亮。奶奶在这柔软的月光里忙活着,为了安抚等在被窝里的我,还唱着歌: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是的,她没读过书,字也不认识几个,会唱的几首歌谣不外乎都是这类革命斗争歌曲。可不知怎么的,这种要么悲情要么激昂的歌奶奶唱出来,种种情绪统统被剥离了,只剩下柔和的拖着长音的戏曲一样的调子。我就在这调子里渐渐瞌睡了,睡意朦胧中奶奶洗漱完毕也钻进了被窝,习惯性的把我的双脚夹在她大腿中间暖着,又用枕巾把我脖颈周围的空隙填满防止进冷风,窸窸窣窣一阵后,伴着奶奶的呵欠和周身的暖意,我也才放下心似的安心沉沉睡去。
早上起来,棉袄棉裤和棉鞋早被奶奶在炉火上烤的暖烘烘的,穿上干燥而温暖。灶火旁还有一块外皮已经烤的金黄的馒头给我当早饭前的点心,掰开来热气腾出来,慰藉着一个小女孩冬天里每一个清冷的早晨。
毋庸置疑,奶奶是厨房里的一把好手。她的厨房永远整洁有序,灶台虽然是水泥砌的,却被频繁的擦拭变得温润起来,有了温柔的色泽。锅碗瓢盆都擦得锃亮,各自摆放有序。没吃完的剩馒头被放在竹簸箕里,上面盖着微微泛黄的粗棉布;剩菜被舀在陶瓷碗里,上面还加扣了一只碗;剩面条搭在一条光滑的细木棍上,两边穿上绳套吊起来。奶奶的厨房里,一切都那么妥帖。
她还颇有些生活情趣。年纪大了,不种地了,她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很多时候,她就缝各种东西。不穿了的旧衣服她是舍不得扔的,很珍惜的拆成布片,再一一剪成各种形状,然后依照一定规则缝制在一起,这就是我们家的棉布帘子了。这些活计琐碎费神,她却做得津津有味,除了不厌其烦的把每个小小布片缀连起来,她还加上绣花,成品虽然有些土气,却也格外喜庆。另外,扫帚啦篦子啦拖把啦这些东西奶奶都是自制的,搁现在也是个手工达人呢。
她是个典型的中国传统农村妇女,一生育有两男三女,任劳任怨,极尽节俭,在家里地位极低。每次我回家,奶奶总是唠唠叨叨告爷爷的状,爷爷对她颐气指使惯了我是知道的,他甚至都没有自己盛过饭。然后有一次,爷爷气管炎住院了,奶奶被留在家里,那天她失魂落魄的坐在灶前,嘟囔着:你爷爷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才明白,其实她对爷爷的感情极深,虽然平常吵吵嚷嚷,但爷爷大概是她的精神支柱吧。
工作后,我回家少了,再难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在老家,再难悠然的搬一张躺椅在她身边听她家长里短的唠叨。有一次一起吃饭,她说,我的牙不好,这肉我咬不动,给你吃吧,一边说着一边就夹到了我碗里。我以为我会像以前一样嫌脏不要,没想到我并没有阻止,还都一一的吃了下去,是啊,我越发珍惜在一起的时间了。
我生活中有很多习惯,例如炒完鸡蛋盛蛋液的碗一定要用水涮涮倒进锅里以免浪费,包饺子一定要用葱姜蒜和豆酱爆一个底料,吃饭一定要吃干净才罢,喜欢自己做种种奇怪的生活用品……想想其实都是受她影响。
明春,我打算回一次老家,这次住长一点,一直住到入夏,再听听奶奶唠家常,再尝尝奶奶的拿手菜,如果她的热痱又长出来了,这次我一定用心给她涂上药膏。